狼 短篇小说（四）

四

第二天村里也造了个万亩天，从早上造到晚上。参加造田的都是骨干，谁也不许往外说，谁说了就是坏分子。造田时民兵戒了严，村民很多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等看见万亩麦田时解释不了，最终归到新社会创造的人间奇迹上去了。女人好事儿，宋玉芬回家一说，李育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在造一口锅，用石英砂和泥土和起来的，锅老大，像个炸弹，李育花立刻报告给李红旗。他带了两个民兵来了一看，看不懂，说：“李育材，你这是干什么？”牛书记说要大炼钢铁，李育材说造炼铁的锅。李红旗不懂，说了句：“炼钢可以，别胡闹就行。”

李德富看了半天也没看懂，说道：“育材，这能行？”李育材说不好，这些是他在延边还没过江时跟一个老铁匠学的。李育材当时想打造一把好用的匕首，带到朝鲜去杀美国佬。这炉子李育材考虑了一天了，后来找纸画图。这到叫他有了个意外的发现。她去李育红屋里找纸，看见本信纸，准备用时看见上头有很深的写字留下的痕迹。李育材意外，姐要学文化，想这是好事儿，他可以教她认字儿。看看李育红写的什么时，那些痕迹把他吸引了。李育材用铅笔一涂抹，痕迹清楚地浮现出来了，是举报他不是真李育材的信。李育材百思不得其解。那信是写给大队的。李育材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李育红不喜欢她，想赶他走。想到这儿李育材挺难过的，把信装了继续弄炉子去了。李育材想要是这样他就离开，不过他想把炉子给弄好了，等真炼铁时，李德富就省事儿了。

万亩田的事儿记者一来采访，见了报，取得的效果叫牛书记和柳队长他们都害怕，后悔都来不及了。全省的各单位都来参观，请牛书记和柳队长去做报告，这把他们真难为住了，技术上不好说，也就是多施肥一类，和那些千斤粮差不多。关键这么一搞，公社成了万斤社，牛书记他们骑虎难下了，知道这么搞下去没法收场了。公社又趁热打铁，叫他们展开大炼钢铁的活动。公社魏书记说：“全县，不光是全县，全国都叫你们震动了，老牛，你们要趁热打铁，把大炼钢铁也搞起来，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牛书记心虚地冒汗了，几个人开会一商量，没好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炼钢铁以生产组为单位一个生产组建一个炼铁炉。李育材在的这个组八个人，一个富农加上他一个坏分子。李德富也在这个组。组长是老贫农李宝全，六十多了，也不懂这些，叫李育材安排活儿。李育材带他们去村北的河里找两种东西，碎煤块和很沉的像铁的石头，把这些东西弄回来别的就不用管了。大清朝时山上有露天煤矿，后来废弃了，那些运到河边的石头长年累月都给雨水冲到了河里，有煤块和铁矿石。运回来后李育材就点火预热坩锅，他把煤块烧得差不多了，铲出来丢进一边挖好的坑里往上喷水，叫煤核变成焦炭，然后在用来炼铁。结果李育材练出了全村第一个钢锭，密实度极高，杂质少。牛书记从心里有点儿佩服这个意志薄弱者和坏分子了。李育材看见牛书记情绪高，趁机要了三个老铁匠来，摆了铁毡，用练出来的铁打菜刀和农具。等把刀打出来，抛光处理后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有天晚上大家干完活收工了，李育材和爹李德富坐在炼钢炉边说话。李育材说：“爹，这些活计你都掌握了。我想去孙二寡妇家倒插门。”李育材被炮弹震过脑子，李德富以为他严重了，说道：“育材，你就是想娶孙二寡妇爹和娘也不反对，你干什么还要倒插门？”李育材和李德富说了姐举报他的事儿。李育材猜姐姐是没从心里接受他，想赶他走。李德富不信，说道：“这是真事儿？”李育材把那描印的信给李德富看了。李德富识字不多，大意能看懂了。李德富说：“小，这事儿你别急，容我想想。”

晚上都准被睡了，李德富让宋玉芬把李育红叫他们屋去了。李育红以为是要给她说婆家。早先李育材没回来时有人给李育红介绍了城里的工人，见了一面，觉得还可以，后来听说李育红是富裕中农，觉得政治上还是欠缺点儿，城里人就放弃了。李育红很生气，之后就不热衷这事儿了。宋玉芬知道丫头是个有志气的人，八成还是想找城里人，出口恶气。可找城里人不好找，条件稍微好点儿的都不想找乡下丫头，这事儿就搁置下了。

今晚不是这事儿，是信的事儿。李德富考虑了怎么说，叫李育红坐下后说：“丫头，你对你弟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

李育红喜欢这个弟弟，哪里有这样的事儿？说：“我没有。”李德富看她不像说谎话，又道：“那你觉着这个弟弟是你育材弟弟吗？”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难免心虚，李育红想了想说：“爹、妈，我觉得他不是我弟，可我依旧把他当我弟看。我猜我弟可能牺牲了，这个育材弟弟是来报答咱们的。”女儿这么说李德富真不懂了，就把信的事儿说了。李育红脸涨得通红，宋玉芬是女人感觉到什么了，小声说：“丫，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李德富差点骂老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话到嘴边，也顿悟了。娘都看穿了，李育红说：“要是他不是我弟，我不愿意他嫁孙二寡妇。”李德富心口疼，这事儿不能往下说了。李德富说：“丫，你先回去，我和你娘商量下。这事儿谁也别说，也别叫你弟知道。”李育红答应着出去了。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事儿，李育材是他们的儿子，队里都认定了，姐姐和弟弟如何能结婚？要他们现在推翻了，不认育材了，队上就不会答应。别的不说，育红的举报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说到这儿，宋玉芬说：“要不你问问队上？”李德富生气道：“育红是匿名写的信，咱一问领导不就叫他们知道是咱了？”宋玉芬吓一跳，还真是的。

李德富找李育材谈了次，李育材比李育红年纪小两岁，可成熟的多，打过仗的人还是不一样。这事儿得说开，不说开心里都有疙瘩不好弄。李育材从来没想过姐姐喜欢他，李德富一说把他吓一跳。爹的意思他明白。李育材说：“爹我知道了，您放心，不会有事儿的。”

大炼钢铁的年代，全民热火朝天。李育材他们用河里的矿石炼钢，其他人家主要是用既有的废铁炼钢，废铁锅、废农具放到土质坩锅里烧。等夜晚来临，全村到处红彤彤，烟雾缭绕，空气里全是铁在燃烧的怪味儿。有专家反对过，说炼出来的这些东西就是铁渣子，做什么也不行，杂质多，温度不够。只是这种说话被认为是破坏大跃进和赶英超美被批判了，说这些言论的人都犯错了。

李育材的钢主要是矿石纯正，杂质少，烧的自炼的焦炭，温度高，钢材品质好。他们生产的菜刀被供销社拿去销售，卖的很不错。这下子李育材又成炼钢典型了，不过这次他退居二线了，上头来参观时都是民兵队长李红旗扮演李育材的角色。叫一个被俘虏兵和戴过坏分子帽子的人出风头不合适。李育材一点儿也不在乎。该干活干活，干完活儿就去大队会议室，大队会议室改造成公共食堂了。各家的锅只留一个，其余的都拿去炼铁。全村吃食堂，几千年没有的事儿，大家兴奋，一到吃饭点都跑去占地方等着吃饭。开始的时候伙食还好，大家吃的起劲儿，都觉得新社会就是新鲜。牛书记说：“有粮食，有钢铁，大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过了没多久发生了件事儿把李育材牵扯进去了，事儿是其他村的，队上去收缴铁锅炼铁，和民兵发生了冲突，用菜刀把民兵砍了，脑袋给砍下来了，还砍伤了两个，刀却连刃都没卷。公安认定这不是普通的刀，平时做饭用不着这么锋利的刀，就怀疑有坏人专门生产凶器，伪装成菜刀的样子。查来查去是李育材他们生产的“红旗”牌菜刀，等知道李育材的历史，是个投降的军人，还当过坏分子，县公安离开把他逮捕了。这事儿越查问题越多，如此锋利的刀不是一般人能生产出来的，定是有阴谋诡计在其中。审讯时李育材不承认对他的指控，说是在延边学的，跟谁学的，叫什么他也说不准。不老实难免挨揍，哪个朝代都一样。打来打去，李育材觉得不好了，要按这态度对他，他就算不被枪毙，也得给打死了了。李育材找了机会半夜从县公安局的大院跑了。

这事儿把李德富一家也牵连了，公安把他们一家集中到小学教室里。警察去李家扮演他们。半个月过去没有李育材的动静。县公安组织了民兵开始搜山，这一带崇山峻岭，山山相连，还有野兽，特别是狼和野猪。有两个民兵被野猪伤了后，大家对搜山都不积极了。后来逐渐放弃了，叫李德富家的人有情况立即报告。这时已是秋天了，晚上开始变得冷，一个在野外恐怕活不了多久。李育材当过兵，或许稍微的强点儿也强不到那儿去。

这时候事儿也多了，大炼钢铁后钢铁总量面临着赶英超美，本来完全可以超过他们，问题现在来了，就是民间砸锅卖铁生产的这些东西九成都是废物，没法使用。专家小组特别考察了李育材生产的钢材，这种钢材是一流的，主要是他冶炼的是优质矿石，再一个用焦炭，温度高，其次他们多次锤炼钢锭，质量就上去了，要大家炼出来的都是这种钢就可观了。专家一说要见见炼钢的人，牛书记不敢说是个坏分子炼出来的钢，就说出去做报告了。

自这会儿起没人再见过李育材。也顾不上他了，很多粮食没收上来，坏在了地里，各个生产队的食堂都缺粮食，饭都没的吃，活也没法干了，没人干活地也荒废了。转过年的春天，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吃什么的都有，最初是野菜，初春时刚一露头就给吃了，结果野菜也绝种了，能食用的植被都吃了。上级下发了文件，要大家吃水不忘挖井人，努力战胜自然灾害。李育材的事儿提都没人提了，大队认定他准是死了，荒郊野外，叫狼吃了。

四

李育材真遇到狼了，从县公安大院跑出来，李育材是钻进了汽车地下。苏联的“嘎斯”车下头藏个人没问题。跑出来李育材就把藏在裤腰带上的钱买了点儿吃的用的就进山了。李育材第一次遇上狼，是个受伤的狼到倒在树下头腿折，到处是伤。李育材逃命呢，没心思吃它。看它挺可怜的，李育材拿出包纱布给它把断了腿给接起来了。李育材小时候跟人家打过猎，不怕这些东西。

第二次遇见狼，李育材断定他要完了。对于完了，死去这些，李育材不介意，他都这样了，在大山里躲来躲去，真要老天爷带他走，那就走。十二只狼或远或近地围着他。李育材拄着根棍子，等狼上来。天冷了，李育材在不远处找了个山洞，他到这边来找点儿干树枝点火取暖。谁都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那只几天前给李育材救过的狼出现了，它叫了两声，那意思应该就是说李育材是自己人吧，那些狼都后腿了。这头狼原来是狼头。它这一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有二十八只大小的狼，一般狼很少把队伍扩大到这么大。狼头过来，在李育材腿上蹭蹭，那意思别怕，咱们哥们儿不会伤害你。后来李育材就和这些狼成了朋友。李育材又翻过一座山，在半山腰发现一个隐秘的平台和三个给植被遮挡的山洞，李育材不想走了，就住下来了。那些狼也都跟来了。它们不去狩猎时就在四周或趴或睡，可能由于狼头的关系，它们对李育材都很友好。这是个了不得的好事儿，要不是这些狼，李育材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事儿。这些狼会叼块动物肉，有时候是野猪腿什么的回来。李育材都不过意，给狼修见了棚子，叫它们在里头休息。还把山泉水引到个水池里叫狼们喝水用。狼吃人的事儿到处是，狼救人和人成朋友的也有。李育材是和它们成朋友了。

季节合适时李育材就找些蘑菇吃。这一带有狼，又在大山纵深，始终没人来。后来的一天李育材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山洞入口，进去一看里头有些箱子，其中一箱子是书。一看这些书，原来是山西的银号商人藏在山洞里的，他们被歹人诬陷，流落到此，被狼包围了。这些书都是钱号生钱的秘笈。李育材吃饱喝足了就躺在洞口的草上看书，一来二去，在山里待了许多年。李育材不想出去了，这地方很悠哉，自由自在。后来狼换了头领，对他也很好。李育材就和狼为伴了。李育材出山时是有一天他去河谷那边用筐子捞鱼，碰见个采药的人。许多年年没碰到人李育材感到很亲切，等说到外头的事儿，李育材才知道外头已经变了。很多他熟悉的大人物都不在了。和药农分手后李育材做了个决定，下山去看看。他把胡须和头发处理了一下，可自己弄得终归是不行。李育材也不管，把一直搁置的还算平整的衣服拿出来穿上，带了些东西和狼们告别下山去。李育材这年四十多岁了，身体不错。路过村长，李育材从村子里走了一趟，基本没有认识的人。到了李德富家家里已经没人了。李育材问了过路的人，人家说这家人老两口早去世了，两个女儿都嫁人了，现在家里没人了。李育材挺难过的，去墓地找到李德富和宋玉芬的墓地给烧了点儿纸。李育材进城了，觉得他八成也活的差不多了，就去北京看看皇宫。李育材去古董店卖了些银元，换了些钱。眼下住旅馆不用介绍信了，吃东西也不用粮票，买衣服也不用布票了。李育材住下了，每天买些报纸来看，看报纸上的口气和过去确实不一样了。现在可以自己做生意做买卖了。李育材开始上街转悠，吃些想吃的东西。一个月后李育材回到山里又重新回到北京，进山的时候给那些狼买了很多牛肉。李育材雇了辆车去的北京，在胡同私下和房东交易买了个旧四合院住下了，把几个山洞里带来的箱子安置好。

李育材找了派出所，查他早先的档案，那个李育材二十年前在采石场采石头，塌方砸死了。李育材苦口婆心说了当年的经历的事儿。派出所叫他找部队出具证明他是北京户籍李育材的证明。李育材没找，花钱用了人家的身份证开了股权证，第一拨入市了。这些年在山里的书没白看，李育材把箱子里的珠宝换了一点儿钱，在股市挣大发了。见好就收，有了钱，李育材又笑着回了李德富的家。这次找了镇上，镇上给出具了证明，李育材办了当地的身份证。武装部的人说上头考虑给他们这些当年被俘虏的战士平反。李育材笑笑走了。他给李德富和宋玉芬重新修了坟。本来李育材想修建石头坟，这个得上级批复，李育材建了砖头的。牵坟那天李育材把李育红和李育花都找来了，有些和李育材年纪差不多的都认识他，本来都以为他死了，想不到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发财了。过去的事儿李育材没多说，给了姐和妹妹各自一笔钱，数目都很大，在当时成为“万元户”就意味着能够富裕几辈子，只是后来钱贬值，一百万也买不了套房子。当年李育材给李育红、李育花每人十万。

李育材回北京住了，四合院还是舒服，喝喝茶，看看书。又过了三年李育材果真被平反了，每月有了些补贴，钱不多。李育材不差这点儿钱了，其实到了这把年纪，他又没结婚，平反不平反的他不在乎了。后来李育材去济州岛看了当年的战俘营，一点儿年代感也没有。李育材还担心他会哭一场，结果没有，脑子里都是过去的事儿，就是没眼泪。

李育材八十九岁时死的，那年是2020年，他已经成大亨了，做网络贷款公司，运作的很好，没有不良资产。后来的一天公安来了，说他的公司涉嫌扰乱金融秩序，叫他把问题交待清楚。李育材没说什么，回家考虑去了。第二天他回乡下给李德富、宋玉芬烧了香后他进山了，到了当年避难的山洞平台上李育材找了棵树，喝了瓶啤酒后上吊死了。后来发现了骸骨，肉已经叫狼吃掉了，始终不知道这骸骨是谁，怕老吊在那儿吓着人就地给埋了。

这不是一个好结局，可能对李育材来说是最合适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