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兵突起 第七十章 生活是一团麻
侦察连经费有限，没给买高铁票，火车走了十五六个小时才到了大连站。
八月初正值旅游旺季，火车站人头攒动，吴论和张若谷穿着便装，背着巨大的背囊，在人群中东倒西歪地挤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块写着“雪狐旅行社”的标牌。接站的是个穿着运动服的小伙子，年纪与二人相仿，刀削斧砍的小平头和笔直的身姿令他的身份一望即知。小伙上下打量了半天，叹道：“才当几天兵啊，干嘛要来受这份罪。”接着一言不发地把他们带到了火车站外的一辆大巴车旁。
左脚刚踏上车，吴论就注意到了坐在第一排座椅的那个肌肉虬结的寸头。寸头拿出花名册，头也不回地喊道：“张若谷！”
这声音他绝对忘不了，正是当初把他们从安县带回K师的那个孙祥。
那天回去的路上，孙祥虽然担负着押解逃兵的任务，但态度极其随和，在车上跟他们俩山南海北地聊了三个小时，跟K师的干部完全不同，让吴论大生好感。
张若谷忙答了一声“到！”跟吴论换了个眼色，他显然也认出来了。
孙祥又叫了吴论的名字，吴论应了一声，说道：“首长，这次是您来考我们吗？”
没等孙祥回头，全车三四十号人的眼睛已经齐刷刷地望向车门，多数人的表情都很震惊。
大巴车外仍是熙熙攘攘，可车内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底儿透，突然没了动静。孙祥以极慢的速度转动着脖子，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在吴论身上捅出两个窟窿。
身后接站的战士连忙催促道：“废什么话，赶紧上车！”
孙祥又慢慢把头扭了回去，张若谷拍拍吴论，二人只好在满车的注视中走到了最后一排坐下。没等屁股沾到座椅，大巴猛地往前一冲，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
车身上印着“光明旅游发展集团”几个大字，从车外看，这就是台毫不起眼的旅游巴士。但如果多留意几眼，就会发现一丝异样，这车上的乘客都是坐的笔直，背部没有一个贴在座椅靠背上，且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流，胆小的恐怕会以为上面坐满了僵尸。
“兄弟，你们哪个部队的？”
左手边有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吴论侧目一看，发出声音的人一动不动。
“K师的。”
“嚯，红军师，厉害啊，我是A集团军直属团的，叫郭来四，以后相互多照应点儿。”
“别说话了，你不怕寸头再屌你一次？”旁边的人低声说道。
“得，这就闭嘴。”
吴论斜眼打量郭来四，这人虽然不动，但脊背略弯，两只脚不易察觉地抖着，显然很会偷懒。讶异的是，他比自己年纪大了许多，看上去跟教授是同龄人，正纳闷为什么这么老的同志还要来参加选拔，扫了扫两边坐着的，发现身边这几个至少都是上士的年纪，再看前面那一溜后脑勺，以他的观察能力，立刻发现这车上除了他跟张若谷，别说列兵了，连下士都没几个。
他这才想起临行前胡有利的话：“能去雪狐参加选拔的都是老泥鳅，你们俩去了之后一定要低头做人，否则不用雪狐的人出手，其他人早把你俩干飞了。”
如此想来，周师长也真够狠的，雪狐肯定不只要了他和张若谷，但最终来大连的只有他俩。陈撼秋为了没能来成这事，罕见地跟董连长闹了半个月别扭，现在看，这别扭闹得也不无道理。
车辆低调地穿过市区，大连这城市依山而建，市内的道路有很多上坡下坡，但大巴不管是爬坡还是下坡都保持同一速度，而车上的人几乎跟跳集体舞似的一起前仰后翻，让人看着愈发瘆得慌。
“兄弟，听我一句劝。”郭来四又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认识前面那个寸头？刚才你那一开口真不是什么好事，这下全车的人都知道你俩认识了，寸头肯定得盯上你，你以后怕是当不了王八了。”
“什么是当王八？”
郭来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新兵？”
吴论只好点头。
“难怪，当王八就是缩头把自己藏好了，别让人注意你，你们班长没教过你这个？”
吴论没有反应。
郭来四笑了笑：“王八活得长。”也不再说话。脸上多出几分意外和轻蔑。
大巴出了市区，经过一个又一个海滩，透过车窗看一眼，海滩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过了半个小时，车终于停在一排低矮的建筑边上，前方是一大片细沙海滩，这在大连比较罕见。北方多是石头海滩，如此均匀的细沙，显然是人工铺出来的。但与刚才经过的其他海滩不同，如此宝贵的细沙之上竟然见不到一个人影。
“下车。”孙祥只有这两个字，车上的人立马动起来了，不到一分钟，都已经背好了背囊在车下自动排成了两列，显出各单位尖子的素质。但孙祥瞧都不瞧他们一眼，只望着刚才进来的那扇大铁门，其他人只好就这么站着标准军姿，也不知在等什么。
八月大连的阳光不算毒辣，但在烈日下这么晒着，远处的海水挠痒痒似的冲刷着海滩，阵阵潮声跟汗水搅和在了一起，时间长了谁都难受。远处还隐隐传来熟悉的音乐，高亢的女声随着浪潮传来，只是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歌。这要是在侦察连，甚至是新兵连，队列里早就有人不安分了，可尖子们自从下车的第一刻就较上了劲，像一根根打进地里的木桩子，没有一个动的，倒显得一旁随意站着的孙祥不合时宜。
不过，吴论还是觉得身旁的郭来四在尽量偷懒，只不过他的偷懒没当过兵的人很难察觉。
约莫二十分钟，一声喇叭，一辆迷彩吉普穿过了铁门，下来了一个穿着宽大卫衣的女人。
女人年纪不小，至少有三十七八了，可她的出现还是让尖子们立马就感到了不自在。
首先是漂亮，考虑到她没有化妆，且留着老气的齐耳短发，这漂亮显得有些过分。她的眼睛很大，眼角略往上翘，就算毫无表情，也让人觉得似笑非笑，极具亲和力，但古铜色的皮肤和发达的咀嚼肌又让人不敢接近。吴论活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长得这么复杂。
再往下看，略显肥大的卫衣上有个大大的logo：“stussy”，他记得好像是美国的一个街头潮牌，以前打电竞时有队友穿过，女人的牛仔裤也极为宽松，这身装束只能用两个字总结：嘻哈。
吴张二人参加雪狐选拔，赵小军则用掉了那个提干名额。吴论心中暗笑，得亏赵小军没来，不然这孙子见了这个女人，非得跟她切磋一下中西说唱艺术不可。
“堵车，来晚了。”女人对孙祥说道，略带歉意。
孙祥只说了两个字：“不急。”他的惜字如金与之前在安县的时候判若两人，不过吴论惊讶地听出，这女人似乎还是孙祥的上级。
女人点了点头，孙祥转向队列：“现在有没有要退出的？”
大家都是想笑又不敢笑，才刚下车，谁会想退出啊？
“没有？”孙祥又等了一会儿，道：“我今天只问这一次，当然，你们随时可以主动要求退出。现在去宿舍放行李，两分钟后教室集合，就是那儿。”他右手指向传来歌声的那座屋子，比旁边的一排小屋大了许多。
接站的战士喊了一声跑步走，队列只跑了五步就停在那排小屋前，战士把一张张纸拍到每个人的胸口，吴论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宿舍号和床位。
一进宿舍就傻了眼，屋里有一股经年不散的潮气，墙壁上湿漉漉得快要滴出水来，显然长期无人居住。床也不是总部配发的高低床，而是随意摆在各个角落的行军床，地上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更可气的是，这么大一间屋子居然连个内务柜都没有。
“操，这是把我们关进猪圈了吗？”同宿舍已经有人忍不住抱怨。
吴论怔怔地看着屋里杂乱不堪的陈设，张若谷拍拍他的肩膀：“赶紧换上迷彩服走吧，快来不及了。”
从宿舍出来之后，多数人的表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雪狐是战区王牌特种大队，每年的后勤经费怕是比一个装甲团都要多，连这点钱都舍不得花么！
到了教室，所有人又是一惊，教室摆了一百来张铁桌子，看模样似乎是从哪个中学直接搬过来的，桌子椅子上积了层厚厚的灰，天花板上还有蜘蛛网，这哪是教室，分明是间鬼屋啊！
饶是如此，尖子们毕竟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强忍住吐槽，也没拍灰，很快就坐出了整齐的两排。
进了教室，大喇叭里的歌曲仍然在循环播放：
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线，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
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
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喔哦哦……
吴论模模糊糊想起来，这是小时候哪部电视剧的主题曲，但不知道歌名。旁边有些年纪大的嘴唇已经在翕动，似乎忍不住跟着唱出来。
门外又传来大巴车的喇叭声，不一会儿，另一群倒霉蛋带着同样的表情走进教室，坐在了铁椅子上。吴论数了数，大概有一百人。
这时身旁的张若谷拍了拍他，指着桌面，脸上带着疑问。
透过积灰，可以看到桌上有几处很深的凹痕。
“起立！”孙祥出现在了门口，他的迷彩服与陆军的丛林迷彩式样不同。旁边还有两个跟他衣着相同的人，当然也是雪狐的。
吴论注意到，身边的人眼神都停留在孙祥边上的两个人脸上。
那个漂亮女人从她身后出现，一身陆军常服，上校军衔。刚才的嘻哈气质已荡然无存，看起来像是中央七套的女主持人。
“请坐。”女人敬了个礼：“各位好，我是雪狐特种大队副大队长陈雪枫，负责此次选拔考核的组织实施，这三位是此次选拔的教官，分别是一中队副中队长孙祥，二中队副中队长鲍川和大队后勤处副处长关鹏，他们将具体负责你们的训练考核工作。还有接站的小王和小李，负责后勤保障，你们有需求可以跟他们提。”
听到这三个教官的名字，不少人表情有了变化，他们显然期待能见到韩冰，虽然心里也清楚这种选拔派出一个中队长大材小用，但还是难掩失落。
“现在是16时42分，你们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学会教室里正在放的这首歌。”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听着这高分贝的歌声就够别扭了，还要跟着学，雪狐这他妈唱的是哪一出啊？
“吵什么！”孙祥一巴掌拍到了第一排的桌子上，震得灰尘扬至半空，所有人立马收了声。
陈雪枫道：“这首歌是你们的退出信号，从现在开始，一旦想要放弃，必须唱出这首歌的前四句，否则必须继续训练，听明白了吗？”
大家只好喊道：“明白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会继续过来布置后续任务，现在开始学习吧。”陈雪枫说完，就跟三个教官迅速消失在了门口。
众人在歌声中面面相觑，终于，不知谁开了一嗓子，用唱军歌的嗓门唱了第一句，教室里终于响起稀稀拉拉的歌声。
大家都是一边唱，一边瞄着门口和各扇窗户，确认雪狐的人没在偷看后，有些人鼓起勇气开始聊天，吴论身后有人拍他，
转头一看，还是那个郭来四。
“新兵就能来跳龙门，你们俩什么来头？”郭来四此时的语气已与车上不同，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慵懒，这变化显然始自知道了吴张二人的军衔。
“来头，我们没有来头……”
“背景？关系？”
吴论摇了摇头。
“得，嘴巴还挺严。”
这事旁边有人插话道：“郭来四，你干嘛见一个人就打听对方来头，这儿他妈又不是疗养院，谁花钱来这儿受罪啊！”
“你不懂，花钱找关系来这儿受罪的大有人在。”
“凭什么啊？闲的蛋疼么？”
“凭什么？普通部队呆不下去了呗，而且你要知道，雪狐这地方除了训练苦点儿，条件、管理比一般的野战军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除了执行任务，平时就跟一帮大爷似的。只要你身体底子硬，在雪狐的日子其实比野战军强的多。”
“那你一个四级军士长，眼瞅着快退伍的人了，还来这儿凑什么热闹？指望能在雪狐调个三级军士长？”
“那倒不是。”郭来四神秘地一笑：“我追一个女孩子追了好几年，她说只要我能当上特种兵，就答应跟我好。”
旁边的人都笑开了，从没听过参加雪狐选拔的有这么奇葩的理由：“草，你他妈泡妞真下血本。”
“可不是么？光中华就送出去五条，老心疼了。”
“真的假的啊？特种部队还兴这个？”
“告诉你，哪儿都一样。”
吴论听着这个郭来四满嘴胡咧咧，觉得很好笑，突然发现身边有异样。
张若谷的牙齿咬得紧紧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似乎在抵抗着旁边吹牛的声音。
“你怎么了？”吴论凑到他耳边说。
张若谷摇摇头：“没事。”
自从在内蒙医院那次张若谷突然流泪，吴论一直就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作罢。
教官一走，就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这教室里的歌声始终由三分之一的人发出，另外三分之二都是唱唱歇歇，抓紧时间交流感情。太阳在歌声中渐渐西斜，终于屋内变成一片昏暗。
17时42分，孙祥等三名教官如约回到了教室，只不见陈雪枫。
“歌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一百个人的声音震得教室直嗡嗡。
“好，那今年的选拔正式开始，现在我只问你们一句，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这次声音更大，每个人都扯着喉咙喊，生怕气势输了。
“这可是你们说的。”孙祥扫视了一圈台下，突然露出一丝微笑，从身后掏出了一把轻机枪，开始往台下扫射！
弹幕瞬间笼罩了整个教室，绝大多数人本能地朝桌下一缩，还有个别没反应过来的，仍然睁大眼睛望着孙祥的枪口焰。
另外两名教官开始对他们吼道：“愣你妈！赶紧卧倒！”
教室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头顶着桌底，龟缩在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子弹壳不时弹在人的身上。即便所有人都明知孙祥打出的是空包弹，可突遭此变，没有人能保持镇定。
吴论这时才想起，刚才进来时张若谷发现的桌面凹痕，是子弹留下的痕迹。
“一帮垃圾，滚到外面去！”孙祥吼道，手上仍未停止射击。吴论匍匐着爬出教室，这才发现刚刚入夜的沙滩已是一片火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