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国学与传统文化

废柴,辛弃疾

2019-06-21  本文已影响5人  公子Odin

1

他已经醉了,

记不得饮了多少坛酒。

蹒跚着取下剑架上的宝剑。

挑亮灯芯。

如豆烛光,剑锋寒光凛然。

耳畔忽然响起号角声,

一营连着一营。

鼓角催人,正是沙场点兵的时节。

他拍案而起,抱起兜鍪,

翻身欲上战马,

却感到一阵从桌上跌落的阵痛。

夫人闻声而来,摇着头叹了口气。

躲在身后的小儿捧着莲蓬,好奇地张望。

他躺在地上,

哪有什么鼓角悲壮,不过是一阵蛙鸣。

望向窗外,

柳絮、池塘,溶溶月与淡淡风。

身旁的剑影里映照着他的丝丝白发,

脸上一行清泪。

2

他经常会想到自己的爷爷。

当年金军南下,

爷爷为保全族人,忍辱入金朝为官。

童年的时候,

爷爷会将自己放在马鞍,

祖孙二人跃马扬鞭,登高望远。

爷爷总是向北看,说白云的尽头就是故乡。

说到悲愤处把栏杆斩断。

十五岁那年,

爷爷带他到了朝思暮想的北方。

穿着袍服的金人,挥舞着旗帜,放马牧羊。

沃野千里,如今成为风吹草低的牧场。

脚下的路,正是当年徽钦二帝被掳走的路,

爷爷的浑浊泪水,大滴大滴掉在路上。

爷爷愈发的苍老,

脸就像饱经风雨的山川沟壑。

朔风中,白发倔强的飘扬。

老人说,“曾经有一少年英雄,弱冠之年大破匈奴,封狼居胥,建起不世功勋。”

少年目光坚毅,答道:“先汉骠骑将军霍去病。”

老人望着少年,一字一顿:“而你是,辛弃疾。”

生来命辛,为国去疾。

有的人生来就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

北雁在低空苦楚的盘桓,

恢复故国的种子在少年心底萌发。

3

金人又一次进攻南宋。

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少年意气,

在济南城聚众两千,竖起抗金大旗。

济南还有一只起义队伍规模更大,首领叫耿京。

二人合兵一处,做起了合伙人。

他有一个叫义端的和尚朋友,手下也有兵马。

他力邀其加入耿氏麾下。

谁知义端反复无常,

偷了耿京的印信,便逃之夭夭。

耿京问罪于他。

辕门下,他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归还印信。

于是,手持利刃,跨上战马。

擒住义端时,面对着老友的讨饶,他没有丝毫手软。

手起刀落。

他提着首级如期复命。

队伍日渐壮大,有25万之众。

然鹅,

叛徒张安国刺杀耿京,投降金人。

他怒发冲冠,

亲率五十骑,束马衔枚,千里奔袭,突入金军阵营。

头顶是愁云惨淡,耳后是飒飒风声。

纵然龙潭虎穴,他握紧宝剑,也要把这风云搅动。

面对五万虎狼之师,

他早已忘却生死,没有丝毫胆怯。

硬是凭着一身胆略,生擒张安国,挟于马上。

身后金兵万箭齐发,

他从容而退,拥兵渡江,

驰骋金国疆域如无人之境,归建康城献俘。

这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

上一个于万军之中斩上将首级的是武圣关云长。

他成了江北地区著名狠人,

这一年他23岁。

4

他也成了南宋朝野的红人,

江南儒士为他写词歌颂,

老迈的高宗皇帝一见三叹息。

他,一人独占南宋所有的荷尔蒙。

然而,这只是昙花一现。

花期过后,他宝剑入鞘,做了江阴签判。

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基层公务员,

他开心自己还能留在前线,枕戈待旦。

26岁那年,

他为孝宗皇帝呈献一份奏论。

一针见血地分析宋金形势,

提出抗金统一的战术方针。

上一个在这个年龄,

精辟论断国家形势的是诸葛孔明。

他很谦逊,

把这份奏论命名《美芹十论》,

孝宗看了很感动,

但还是拒绝了他。

他开始在宦海飘荡,

从建康到江阴,从滁州到赣州,

襄阳、江陵、隆兴、潭州,

都留下他的足迹。

二十年间,他走过半个南宋。

其中十年,都只是从八品的下僚。

入鞘的宝剑会在冷雨夜低鸣,

心怀天下成了一句笑谈。

5

他的业务水平依然卓越,

从未因壮志难酬而尸位素餐。

34岁,他升职做了江西提点刑狱,开始主政地方。

他未曾料到,

第一次指挥南宋军队是为了拘捕湖南茶寇。

茶寇赖文政,率四百茶农啸聚山林。

当地官军屡次围剿不利,

一万男儿无可奈何。

他以雷霆万钧之势重整队伍,

亲率大军跋涉于山林草莽,

四面围堵,占据要冲。

他还派属下前去诱降,

宣传我大宋宽大政策。

最终茶寇瓦解。

他望着面带恐惧的俘虏,

这些人原本都是被官府欺压的茶农百姓。

他又望着手中的宝剑,一声长叹,

这三尺剑可是用来战场杀贼的啊!

转身之后,一个不留。

他的职位一点点升高,离前线却越发遥远。

骨子里的热血张狂,

岁月却无法轻易改变。

在湖南安抚使任上,

他创建了一支军队。

四方热血青年慕名来投,

一时声名大噪。

这是南宋的特种部队,

他取名“飞虎队”。

他深知金人亡宋之心不死,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开赴前线的机会。

6

他被当朝者列为“归正人”。

朝堂的精英认为,

从金人占领区前来归顺我皇宋的子民,

也许怀有异心。

精英们尤其喜欢这种莫须有的话术,

从岳飞到辛弃疾。

纵他腹有千万甲兵,仍然远离战场。

43岁那年,他被罢官去职,

罪名是“奸贪凶暴”。

朝堂上的人窃窃私语。

“听说辛侯在江西剿匪杀了不少人啊!”

“抓到就杀,连口断头酒都没有,像一个冷血的霹雳手!”

“听说辛侯在湖南招兵花了42万贯钱,真是笔巨资啊!”

“我的天呐,这钱必定拿去盖湖景大别墅了,真是腐败!”

“听说辛侯的飞虎军誓死为他效力啊!”

“哎呀呀,他怎么能私自建军,一定是受金人爸爸指使。”

“听说辛侯所到之处都治理的井井有条啊!”

“嘘,我们也是要面子的啊。”

他兢兢业业做出的功绩,

一瞬间全成了罪名。

在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

他赋闲在家,

这一闲就是二十年。

自古将军百战死,

战场刀上剑无眼,最为凶险。

可这世上,

最凶险的是人心啊。

7

他感叹自己沦为平庸。

文武双全的奇才沦为生活的奴隶。

夫人范如玉生病,付不起诊费。

他把爱妾整整送给了郎中,算作酬金。

整整擅长吹笛,

多少个月色如水的夜晚,

他赋成新词,

整整陪他吹笛到天明。

如今,他已不是爱上层楼的少年,

又怎养得了这如花吹笛人。

他愈加疏狂放纵,也变得愈加可爱。

凌晨中年人的崩溃从来与他无关。

手扶竹杖,脚踩芒鞋,

绕着带湖一遍又一遍健步走。

看着湖面的白鸥,

他呼唤它们,要与其结盟。

这样彼此就能够称兄道弟,没有人间的猜忌。

等到山园里梨、枣成熟的时候,

他也会去尝鲜。

碰巧遇到三五孩童拿着长长竹竿,前去偷枣,

他站在不远处,

抚着花白的胡须,静静观看。

他越来越离不开酒。

酒后,会看月亮。

听说,月亮是从海底升起。

他担心海里的长鲸,横冲直撞,

是否会撞坏琼楼玉宇的广寒宫。

他可爱到能够和万物对话。

大醉之后,

他问路旁的松树,自己醉得如何。

恍惚间,松树动了起来,似乎要来扶他。

他甩起衣袖,骂道:“滚!”

他苦中作乐,

笑里都是心酸。

原本立志做一个霍去病式的大将军,

却碰巧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文人。

8

他有一位老友,陈亮。

他们的相识十分传奇。

陈亮听闻他的大名之后,前去拜访。

辛家院落前有一条蜿蜒小河。

陈亮三次催马渡河,坐下马无动于衷。

于是,怒斩马首,涉水前行。

高楼远眺的辛弃疾望着这一切,目不转睛。

二人成为挚友。

49岁那年冬天,

陈亮一人一马,

跨越千里来见他,

他从病榻上跳起,欣喜接待。

二人饮酒唱和,同游鹅湖。

他们谈论着塞北江南的故事,

从鹅毛大雪谈到西窗明月。

他慨叹:“同甫,你看那汗血宝马拉着盐车无人顾惜,朝廷还要千金买马骨”。

陈亮答道:“所以,我们的千里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

为之奈何。

他饮了一杯酒,高歌:“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回道:“壮士泪,肺肝裂!”

两个被朝廷闲置的能人,惺惺相惜。

第11天,陈亮于雪夜悄然离去。

他策马前去追赶,

雪深泥滑,终究还是没能赶上。

晶莹白雪,碾落成尘。

就像他们一生坎坷,报国无门。

漫天飞雪弥漫了他的双眼。

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党怀英。

少年时,他与怀英同窗学习。

二人才学俱佳,时人称为辛党。

他们常常就入金为官还是恢复失地进行辩论,往往无疾而终。

最后他们以蓍草卜卦。

党怀英得到“坎”,辛弃疾得到“离”。

八卦里,坎居北方,离为南方。

后来,党怀英留居北方,

施政为民,宏图大展。

而他渡江南下,

有心杀贼,无咫尺用武之地。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依旧会一千次选择渡江南下,誓死北伐。

9

他已经很老了,

老伙计们也零落四方。

朝廷征召的文书姗姗来迟,

他苦笑,

就算廉颇未老,孙仲谋仍在,

自己也没力气再登上北固楼。

他想起那年元夕,

璀璨的烟火,像东风吹散千树繁花,

但最终于暗夜寂灭,

像极了他的一生。

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位灯火阑珊处的人。

岁月刻薄,

任他文韬武略,心比天高,

依旧被嘈杂世俗倾轧,

平生湖海,

到头来眼前依然是南宋这剩水残山。

他指了指万字平戎策,

吩咐儿郎,换成《种树病虫害防治指南》吧。

他很难过,

把千百年来郁郁不得志的悲愤插在天空。

终究,

意难平,意难平。

所幸,

理想依然年轻。

弥留那一刻,他精神矍铄,高喊:“杀贼、杀贼!”

那一瞬间,

布满血丝的双眼变得清亮。

瞳孔里是二十三岁,鲜衣怒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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