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民俗随笔散文

在南峪,我有一间小屋

2022-01-28  本文已影响0人  骏马悲嘶

这些年在南峪,我最为庆幸的是混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面朝南山,春暖花开。

这间房子在教学楼三楼,房子很小,宽两米过一点,长约六米,窄而长,是个长筒子。这间房子原本是学校图书室附带的一个套间,靠里墙上有扇门,直通图书室,应该是图书室管理员日常办公的地方。平常的时候,屋里堆着废报纸、烂书,算是一间储藏室。图书管理员只在课间的时候,打开门图书室的门,并不在这里办公。一直以来,这间屋子嵌在图书室与会议室之间,门窗紧闭,许多人都不知道三楼藏有这样一间屋子。

学校创办校刊,成立文学社,校领导将这间屋子拨给我们。于是,挪腾杂物、扫地、擦玻璃,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学校火速派备了沙发、茶几、电脑、饮水机、办公桌椅等用具。窗明几净,像是那么一回事,虽微,却具体。刚哥来串门,戏谑道:“在南峪混了十多年,你们终于‘开衙建府’,一步登天了!”这话说得没毛病,在南峪初中这个位置上办公,我们算是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为什么这样说,我们来看看整个三楼的布局,编辑室东面是图书室,往东,是校长办公室,过楼梯口,是录播室。编辑室西边是会议室,往西,是副校长办公室,过楼梯口,是音乐舞蹈室。这间屋子,是教学楼的正中心,是学校的正中心,且在最高处,像是扎在脑门上的一枚楔子。这里,虽居高处,不胜寒,却与书为邻,闹中取静,是个治学的好去处。

在这间小屋里,我和瑞强广发英雄帖,招贤纳士,设计会徽,制定章程,发放征稿启事,收稿,改稿,编辑,校对……这是分内之事,自不必说。

学校美化校园,拆掉了原先的宿舍,将教师安置在综合楼二楼。狼多窝少,不得已,只能三人或四人共挤一室。我和平哥、赵哥一间宿舍。平哥是个胖子,肚子大脖子短,头还未挨着枕头,声势已起,呼噜如钱塘江潮,从胸腔深处轰轰隆隆,汹涌而来。破喉之际,整座房子都在颤抖,骨节都要散架,三里之内,草木难安。赵哥平日瞌睡重,睡着后雷打不动,可平哥这种阵势一拉开,赵哥也招架不住,躲进了卫生室。我平时瞌睡轻,屋里放块表都睡不着。万般无奈之下,我将目光瞅准了三楼——我们的编辑室。开始的时候,将椅子搭在沙发前,拼成一张床,可凑合一个中午。这“床”初睡还行,能安枕而卧,然渐入佳境之际,腰下的驴脊梁左拧右拐,越来越不安分,崖山陡屲的,如睡在隔壁乱石堆上。下午上课,得一手扶着腰。这样不行,左思右想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得买一张床。恐领导不同意,决定先下手为强,将生米煮成熟饭。说干就干,网上买了一张简易小床,临窗一支,神不知鬼不觉,大功告成。

自此,我成了此间的一方诸侯。关上门,在这方寸之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屋小日月长。春天,漫山的油菜花开了,从四周面八方流淌下来,铺天盖地,燔山熠谷。满溢着的金灿灿黄澄澄的油菜花香中,摇曳着丁香窈窈窕窕清清幽幽的紫,翻波涌浪,赫赫扬扬,从小屋的窗户中,门缝里涌进来,源源不断。刚子曾不止一次说过:“在南峪,最幸福的事是每天都能被花香醒。不像城里,是被汽车声吵醒的。”春末夏初的夜晚,雪白的洋槐花香混合在皎洁的月光中,在窗外微微荡漾。人在花香中,精神倍儿爽。夏雨初霁,露水在密密匝匝的核桃树叶上跳跃,闪闪烁烁,耀得人眼花。空气在雨水中滤过,清新纯净,不染纤尘。清亮亮的阳光中,布谷,黄鹂,鸽子,野鸡 ……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有名的没名的鸟拉着长号,吹着短调,弹着三弦,敲着响锣,击着重鼓,扯开了嗓子叫,悠扬,婉转,脆亮。开门启窗,穿堂风一过,八面来风,神自清,气自爽,世界一片清凉。秋月最美,丰腴健朗,滋润饱满,有着铅华尽落的成熟与朴实。成熟的核桃落进月光里,苦涩的野菊香落进月光里,生硬的秦腔落进月光里,嘈嘈切切的秋虫声落进月光里。这一切,统统落进小屋里,落进我的梦里,梦也是香的,甜的。冬天看雪,站窗口,四野全白,清清朗朗,霜花在眉梢上凝结。美哉,我的小屋!

关上门,我在屋中主要干这么几件事:看书。早上读一读唐诗,诵一诵宋词,翻几页明清小文,下午看看汪曾祺。我的读书,没有定量,只是消遣,用瑞强的话说,只是为了摆脱时间的刑役而已。课后翻两页,可多可少,随性。读到高兴处,情不自禁,信口高诵,也不怕吵着别人。也可随手做点笔记,笔纸都在熟悉的地方,手一伸,就能够得着。练字。虽然在书法上还未入门,这件事却是我在这间小屋中做得最好的事。写《颜勤礼碑》,写张《张猛龙碑》,写《祭侄文稿》。有时写到酣处,笔墨淋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雪一样柔软的素心中,也昙花一现般生发出如山壮志来。我愚笨,少灵性,王铎、米芾的字我很是喜欢,但我握不住如椽巨笔,写不来那样“纵横郁勃,骨气深厚”的字,所以只能看看,过过眼瘾。我的练字和读书一样,随性而已,高兴了,大笔一挥,一气浪费十余张纸。有时,十天半月不写一页,毛笔坚硬如锥。地上放个纸箱子,过几天,废纸满了,提到垃圾坑里放把火,取个暖。我练字完全是“心闲气静时一挥”,信马由缰。时间长了,水平还在原地踏步。大碗里的宿墨,淤积了厚厚一层,完全看不出碗的样子。周亮曾一针见血地批评过我:“你练字,是在自误。”写作。我的写作是也是随意性的,突然想写,打开手机,或躺,或卧,或坐,或蹲,怎样舒服怎样来。在这种状态下,信手拈来,涉笔成趣,随口也能成一些佳句。有时如拳师一样拉开架势,揎拳攘袖,想大干一场的时候,却肚子里狗舔的一般,倒不出半两酥油。有一年我代毕业班,中考完后,无事了。窗外火炉在天,我如山翁野老,蜷在小屋中,袒胸露乳,盘礴箕踞,专心写散文《辛弃疾》。写到得意处,跳将起来,舞拳踢腿,真想从窗口一跃而下。喝茶。一天两罐茶,早一罐,午一罐,雷打不动。用我们领导的话说,直把茶叶煮成了酸菜!喝茶时,我喜欢听听《为你读诗》,听听纪录片《苏东坡》,为生活增加一点情调。闲坐。有许多的时候,我思想慵懒,什么也不想干,便兀自在此闲坐。对着一丛兰花,消磨掉一点时间。在小屋中,我真的是自误了!

终日和我做伴的,是瑞强。本来瑞强只在文学社有活动的时候,或编辑《春晖》校刊的时候来。后来,瑞强看中了这里的清静,课后来这里看书。瑞强是我见过的最为自律的人,每天看多少书,都有定量,完不成,寝食不香,坐立难安。每天一页毛笔正楷,风雨无阻。令我最为惊奇的是,去苏州培训一周,瑞强都带着笔墨纸砚,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在飞驰的列车上,瑞强是怎样完成书写的。瑞强背了很多书,唐诗宋词已背了千首,又在背诸子散文。瑞强是安静的人,除了在背书时发出一点极细碎的声音外,并不发一点声音。有时,也和我聊几句,算是给思想一点休息。大多时候,屋里就我两人,用瑞强的话说,他陪我的时间比陪他老婆多。小屋里也来一些客人。振华驻村时,有时会来坐一个下午。晓武和双喜来了一次,晓武临窗远眺,恨没带酒,发愿下次来时,一定要饮酒,要挥毫写兰。一年以来,晓武和双喜一直对这间小屋念念不忘。省书协王老师来学校,在屋中写字。用塑料胶带将三张毛毡拼在编辑桌上,王老师不嫌简陋,屏气凝神,提八台之笔,悬腕抬肘,为老师们写了不少字。烟雾缭绕,茶香氤氲,蓬荜生辉。文学社活动的日子,学生济济一堂,七嘴八舌,甚是热闹。小屋里还会有些不速之客。一次,在桌前闲坐,通往图书馆门框上方的玻璃上有只麻雀,不停地用嘴巴敲击玻璃,“当当当”响个不停。我抬头,小鸟看看我,继续敲。我明白了,这只麻雀误入图书室,出不去了,这是在向我求救。我赶紧找来管图书的王老师,打开窗户,放了这只小鸟。每年秋天,阳光和暖的下午,窗户外边的白墙上会聚集无数只瓢虫,有七星的,八星的,十星的,十三星的,二十星的,也有没星全红的,全黑的,乱七八糟,像是一个瓢虫的大家族,在窗外飞舞,爬行。不知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桌子上,窗帘上,都落了许多瓢虫。中午小憩,睡梦中,脸上痒酥酥的,是瓢虫在爬。深秋早起,窗户口地上会落一层死掉了的瓢虫。

就这样,我在小屋中,喝茶,赏花,聊天,小憩,酣眠,卧读,写字,讥弹时事,品藻人物,矫首仰啸,优哉游哉,快活之至!这间小屋,就我而言,是张岱的不二斋,刘禹锡的陋室,苏东坡的雪堂,承载着我的在南峪的生活。

偶然间,我的工作发生了一点变化,我得离开南峪一段时间。我舍不得小屋。临走的那天,冬天晕黄的阳懒懒地铺在地上。我和瑞强坐在沙发里说话,一只瓢虫,绕着我的手,在沙发的木质扶手上慢慢地爬。

年关将至,窗外飘着雪,小屋里的瓢虫,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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