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 | 追悔不及的人

1月5日

现在已是深夜，群里还在不断地显现着各种消息。这像极了以前每月收到利息后的盛况，只不过有了天堂地狱般的差别。

我已经买到了明天下午去位于邻省内的J公司的火车票，后天就会知道消息的真假。

消息是指“L总去公安局自首了”。这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我游完泳刚拿起手机，便接到了D的——事后得知，这是她的第27次电话。当D在电话里，用惊悚的语气说完这个消息的瞬间，我仿佛听到的是核弹即将爆炸。我虽然不信，但我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狂跳和手指的颤抖，赶紧挂断了她的电话，急切地去群里搜寻有关的消息。

群里已经炸锅。三年多来，一直每月按时派息的公司，现在已经拖欠了大家两个月的利息。这样的消息，在本就人心惶惶的情况下，造成的震动与恐慌程度可想而知。受到惊吓的不仅是我，还有我那位既熟悉又陌生的H同学——她比我的投资还要早、还要多，是公司里四个亿级大客户之一。

我原本打算与她同行，可下午给她打过电话才知道，她和老公已在开车去公司的路上。

1月10日

公司被查封了！——我一到公司便看到了无比堂皇的公司大门被贴上了庄严的封条。在大门旁边，围聚着一大群人，人群中不时传出哭声，还有几个瘫坐在地上的女人。其中一个是H。

面对已经人去楼空的公司，我全身像是注满了恐惧，沉重到承受不住，也只好瘫坐到了地上。那时，公司被查封意味着什么，我是不能想，也不敢想，否则，我怕……

在梦游般的恍惚中，我花了两天的时间，终于回到了家。

现在家里，我不但要想，还要仔细地想。因为这关系到我的余生将如何度过。公司被查封不仅意味着我辛苦打拼了一辈子的积蓄——1600多万元现金没了，亲朋好友的200多万没了，我从银行贷出来的300多万也没了；还意味着在未来相当长，甚至终生，我都会生活在黑暗与落寞中，遭受悔恨与自责的折磨。

今夜、未来，都将注定无眠……

2月5日

这是我50多年来，过的最黑暗的年。“……春节愉快！”他们是在嘲讽我吗？“……身体健康！”他们是在笑话我吗？“……万事如意！”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吗？……

2月26日

尽管手机调成了震动，然而，每次来电仍如晴天霹雳般让我心惊肉跳。可又不能，或不敢关机。

要是没有手机该多好啊，可以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煎熬。

3月7日

没有人能够体谅并理解我现在的处境。当然，我也没给别人说。为什么要给别人说？难道非要给周围的聪明人添点茶余饭后的笑料？即便说，也要等到东山再起时，那样才能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十足的傻子或疯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这样才符合当代物欲横流着的大潮。

谁要是没有欲望和贪婪，谁就是神；谁要是能战胜欲望和贪婪，谁就成了仙；谁要是被欲望和贪婪打败，谁就成了鬼；我现在就是鬼。然而，到底是鬼怕人呢？还是人怕鬼呢？就好比我怕人，可D却不怕我——她几乎天天缠着我说些“复杂”的问题，而我又辩不过她。

实际上，不仅对她，对另几个听了我的故事后而选择投资的亲朋，我心里也是怀着深深地自责与同情。假如我的投资哪怕收回来一点点，我也会帮他们一把，尤其是D，毕竟她家境不好，赚钱不易。然而，现在我一点现金都没有，已经自身难保，确实帮不了她什么。

我要考虑卖房的事了。

3月15日

最近身体总有种下坠的感觉，就如同对公司的希望一步步由盛转衰的过程。然而，我还能坠到哪去？头不昂了，腰不挺了，腿不直了，就连身都出不了门了。

难道我还不如夫人能杠事？——她仅仅是头发忽然白了而已。

3月21日

一大早，D又跑到我家来了。还是没完没了地唠叨她家里的困难，最后竟然说出了“你要是没好处为啥要帮我？”，真是太气人了！这个世道做个好人可真难。然而，我委屈、伤心过后，又反复思量这事的前因后果，我是好人吗？——尽管我的初心是为了能让她也多赚点钱，尽管我没诱导过她的任何选择，尽管我没从她的投资中得到过任何的好处；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她因此赔掉了20万元的真金白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不该给D详述我的投资经历，哪怕是她兴趣盎然的一再探询，哪怕是她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哪怕她曾情真意切的对我表示感谢，我都该断然拒绝她玩这种高风险的游戏，因为她的经济层次远远达不到玩这种游戏的水平。

嗯，我是有些混账。混账不就是混蛋吗？我是不是真是个混蛋？我不仅听到过D这么说，还好像听到过他们——X，W，P……也这么说。

我得仔细想想。

6月10日

刚才我拖地拖到第十九下的时候，受到了夫人的表扬，“19，厉害！”。

我望着她上白下黑的头发，以及黄锈厚重的脸，提醒她。说，“你病了，得去看医生。”——她才五十岁冒头，不该这样。

然而，她竟然笑着说：“你才有病呢。”是的，我绝对没看错，尽管那笑很不自然，甚至可以说很难看，但她脸上的肌肉的确是动的。

我心里不免感叹：“还是夫人厉害，竟然还会笑。”

外面这么黑，应该是晚上。我要趁着清醒的时候，把我的责任理清写明，要不然万一我背着责任不明不白的走了，可就真的不明不白了。

走？呵呵，当然不是自杀。要是为了钱而自杀？那可就真成了被人笑话死的。

走是针对于我的病情而言——是他们，尤其是夫人非说我病了。可我自己除了感觉无力、嗜睡外，并不认为有什么病。反而认为他们有病。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住。要是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呢？要是我实在身不由己了呢？好像重复了，呵呵，知道重复，说明我清醒。我要尽快解决问题：要是D找到我这里来呢？尽管这是我农村的老家，几乎没人知道，可能抵得过她的神通广大吗？

然而，即便D找来又能怎样？无非还是用嘴里的暗器射我。她怎么就不能满足我的要求——拿把锋利的刀，直接送我进那无忧无虑的天堂呢？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怕什么？就如同想不明白她从对我深信不疑变成绝对怀疑的原因是什么？

其实，我已经挂出去了一套房子，只是尚未成交。当然不全是为了她，还为了应付还贷和吃饭。

哈哈，我刚打死了一个蚊子。摸着脸上黏乎乎的蚊子血，我突然有种胜利的喜悦感——让吸我血的蚊子，受到应有的惩罚，终究是件快意的事。然而，更令我喜悦的是由响亮的耳光所导致的右脸颊中部的疼痛感——这不仅说明我还活着，而且证明我处于清醒状态。如果再往上一点会更好，那有利于我进入理智的状态。幸而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蚊子也会越来越多，我不愁这种打脸的机会。

好像跑题了。难道我脑子真的出了问题？这可不是一个曾经的成功人士的风采。说到哪儿了？

哦。D不信任我了。

我得好好回忆一下这事的前因后果——尽管我已经天天在想，却还是想不清，理不明。

我在公司投了资……

谁在敲门？是D吗？……

6月12日

昨天妹妹、妹夫来了。帮我们打扫干净了四个房间，她没提70万投资的事。他们说其他房间不打扫了，够用就行。我觉得也是，除了厨房、卫生间、卧室外，连客厅都不该打扫。只不过可惜了我这十多年前建成的三层豪宅，全加起来也没住过三天。现在想想，可能那时我就有病了——即使远近闻名，又能当吃当喝？

6月13日

D真厉害，竟然这么快就又找到了我。可她为什么总跟在我身后却又不动手呢？还有X，W，P……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难道他们都是君子？即便是君子，我也得躲着他们点。

6月21日

天真的变了。连太阳都不出来了。世界末日真的快要到了。人要是没了的话，蚊子还会存在吗？它们吸不到血，会被饿死吗？不是说生命都是伟大的吗？杀生是进不了天堂的。

那个大蚊子又飞到了我的右耳。我能听出还是昨晚那只——真是个捣蛋鬼，给它说过多次了，别出声，可它还是嗡嗡地叫。我慢慢地抬起右手，想把它引导到左脸——那里隆起的包相对要少一些，可以吸到更多的血。可它偏偏不听，要么就是没听懂，它仍然执拗地在我的右脸上讨食。

我打开灯。发现角落里的它长大了，也长胖了。我喝了口水，把剩下的一半放在我右脸边的桌子角上，它累了就会来喝的。我相信它一定会来的，因为我还有足够多的鲜血供它成长。我还希望与它结伴飞向自由自在的天空……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6月29日

我真的要感谢那个人——是我妹妹前两天领来的一个大夫。他不像那些“正儿八经”的大夫那样问东问西，婆婆妈妈地与我闲扯一通；而是让我早中晚三次盯着太阳看，直到把发散着光圈的太阳看成一个光滑的圆为止。他说这叫“太阳疗法”。起初我是不信的，而且把他也当成了一个要加害我的人。现在我信了。真的是高手在民间。

光照大地，润泽万物的太阳，让我此时感觉耳聪目明，清醒理智。这种久违了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我得抓紧时间，把我的故事理一理，并写出来。

我的故事是从我高中时的一个同班女同学的亲身经历开始的——她就是以前提到过的H。三年前，我与一个近30年未见过面，也不联系的女同学，竟然在异地的一家酒店大厅里相遇，这要还不算意外，就只能算天意。

当时是我先认出了她——岁月只扭曲了她的体形，却未伤及她的眼神，又何况她左耳垂下边那点称得上瑕疵的褐斑依旧赫然入目。经我瞬间的提示，她便忆起了我们青葱岁月的往事。热情问询的场面，是可想而知的。然而，交流的越多，我越感觉不自在——自以为经济实力还算可以的我，相较她当时的境况，竟有点不值一提，起码该算小巫见大巫。

这种感觉源于她所从事的行业。其实，那次她并没有详细介绍她的投资情况。是我过后，上赶着去向她刨根问底。之所以如此，应该是有钱有闲后，就容易找事的缘故——那时我的公司刚拆迁，手里有着大把现金，而她所从事的正是我也想涉及的躺赚行业——投资理财。

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大半生，我知道钱生钱的游戏，十投九赔，甚至十投十赔。然而，我还是选择了相信H所经历的故事——她投资的公司证照齐全，手续完备，那时她的投资数额就大的惊人，再加上她那有权有势的家庭背景，不由得我不信。这就如同面对好多的道理，尽管人人知道，却往往因各种原因而做不到一样。

很快我便投进去了100个鸡蛋——我不想写那个恶心的字，每月按时收到至少3个小蛋。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收益的稳定，尤其是国字号媒体上关于公司的利好消息，我又相信了H所经历的另一个故事。——投100个以上的鸡蛋后，就有资格参加新的活动——去某地用99个鸡蛋买房或车，并把等额的99个鸡蛋放进公司，按月收3个以上的小蛋；一年后，公司退给你99个鸡蛋的同时再给你33个鸡蛋，而且房或车的贷款每月由公司支付……。

这道题虽然有些复杂，可但凡学过数学的人，但凡有点欲望的人，一般都能得出这是好事的结论。纵使理智的人，当坐在由99个鸡蛋买来的房或车里后，也不免动心。我就是在同学用400个鸡蛋买的房子里，认真计算这道题的。算出的答案是事不宜迟——我已经丧失了一次机会，并因此被体内驻留着的欲望之神和贪婪之神，狠狠地折磨过一段时间。

一年后，一切都是按约定兑现的。当亲朋好友参观我用99个鸡蛋换来的房子时，我感觉不能吃独食，要把我的真实经历分享出去。对此，有人选择相信，有人选择不信，而信与不信，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就如同我当初的选择过程一样，自觉自愿，自己把握。

嗯，我确信给D们就是这么如实叙述的，没有丝毫的掺假。稍有遗漏的是少了一句话，“量力而行，投资谨慎。”这是多么完美的一句忠告，然而，就连我自己也没做到——当我被贪婪之神完全吞噬之后，就连银行的钱都被我变着法的贷了出来，投进了这鸡生蛋蛋生鸡的游戏中，而游戏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游戏中，公司的责任在哪？我的责任在哪？H的责任在哪？D的责任在哪？……突然感觉好累。

好像又有人在敲门……

7月9日

太阳呢？天空怎么了？怎么看不清那个神仙的样子了？……

最近就连夫人也开始变得谎话连篇——明明没有太阳，她却说阳光灿烂；明明D天天来家里，甚至和我寸步不离，她却说D从来没来过；明明X，W，P，以及催收贷款的人，天天来家里，可她竟然矢口否认；明明我那些老熟人们、老下属们、四邻八舍们……都在我身旁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可她竟然说是我的幻觉……。哎，夫人太可怜了，那么美的一个女人竟然病成了这样？我必须挽救她，让她尽快地幸福快乐起来。

7月16日

明明夫人有病，她反而给我吃药。可她岂能料到我都把它们都藏了起来。等我到了天堂，再拿出来作为礼物分享给各路神仙。

7月28日

人要是愚蠢了就活该受罪。放着那么美好的世界不去，而沉湎于鸡毛蒜皮的琐事中，真是浪费生命。

9月3日

这两天，那幅美丽的景象总是不由自主地显现在我的眼前，而且越来越清晰。——湛蓝的天空下，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或浓或淡的白色雾气飘浮在上面，人们都迈着轻快的脚步在其间穿梭，幸福的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在毫无顾虑地说着什么，并不时发出开心爽快的笑声。如果其中的那位长须老者再次对我发出“快点到这美妙的世界来吧！”的邀请时，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奔到他的身边。谁不向往美好？谁不愿意接受美好？谁又不甘愿为了拥有美好而放弃一切呢？然而，美好终究是个故事，是个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故事，故事的真与假，美与丑，好与坏……都不是由结果决定的，而是由信者的多少来决定的。

刚才外面的一声鸡鸣，打乱了我的思绪。我瞬间便感觉整个身体被裹挟住了——有污浊的空气、有不屑的眼神、有讥讽的话语、有不解的诅咒……我一定要尽快地逃脱这个肮脏的世界。

然而，这个可怜的女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夫人，还会选择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