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梧桐·12
下乡
我父亲白青山接到奶奶白凌云那封信时,哭了。母亲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也是唯一一次。我那时刚满月,不管母亲怎么问,父亲总不言语。
母亲与我大姑白海慧是中专同学,毕业后,两人分配到沽元县水泥厂,我父亲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在省城工作,为了同母亲在一起进了沽元县电力局。奶奶很喜欢我母亲。母亲是独生女,很早就没了父亲。外婆没文化,奶奶认为同这样的亲家好相处,更是因为母亲的美丽、贤良。厂里追求母亲的人不少,母亲最后选择父亲,只因她认为彼此门当户对,都是小地方长大的人。婚后,父亲把母亲带回隆德镇。奶奶带着母亲拜访街坊邻居,听到邻居的夸奖,奶奶很得意。邻居黄妈趁奶奶不在,对我母亲说:“你婆婆好福气哟,有你这么漂亮的儿媳妇。在隆德镇可没那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们家,你婆婆厉害着呢。”
我母亲并未觉得奶奶又多厉害,父母也只有每年春节才回隆德镇,继爷爷在世时,奶奶也未到我们家来过。家里有什么大事,奶奶总写信给我父亲。母亲后来才知道奶奶被下放到乡村小学教书,父亲很少对母亲讲自己家里的事,更少提及生父。除了大姑海慧工作了,三叔新生初中毕业、四叔平安高小毕业无法继续读书,小姑和小叔还在上学。三叔和四叔不时到外面做临时工,不过是干些刷墙抹灰的体力活。父亲让三叔不如响应号召下乡去,奶奶也同意。
三叔在镇上长大,有不少同学出生农村,只觉到农村当农民跟现在干临时工也无多大区别,不如换个环境,既不兴奋也不排斥。三叔喜欢读书,成绩也好,也想像父亲一样念到大学。然而,他刚念完初中,中学停了课,大学停止了招生,工厂也不招工,反正不能上学,做朝不保夕的临时工也没啥意思。四叔太小,奶奶也舍不得让只上过高小的四叔也下乡。
三叔下乡到广岩乡,离隆德镇不太远,偶尔还可以偷偷溜回家。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乡下的农活。跟当地农民一样,种地、施肥、挑石头…却没有农民的气力。
三叔临走前把他做临时工给学校刷墙时捡到的《牛虻》和《在路上》悄悄带上,都没有封面,内容也不全。收工回到知青宿舍后躲在被窝里偷偷看。书里的人名让他觉得很费劲,也看不大懂,却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他,比天天读语录、学社论有劲多了。尤其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他也想像书中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到处流浪,然而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现在这“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作在流浪。当初想到远一点的地方下乡,无奈不过是离隆德镇走两、三个小时就可到的广沿乡。有时收工早了,同宿舍的几个知青聚在一起打牌、聊天。三叔只觉无聊得很,却不能让自己显得不合群,闹过、笑过,只会更无聊。有时,坐在空旷的田地里,看着灰蓝的天空,一群群、一只只鸟儿飞过,而自己天天在这里扛锄头,一阵悲凉倏然袭来。
农家姑娘董琼芳是三叔插队那个村上的,家就住在知青宿舍附近。她时常同知青们一起劳动,看见三叔晒得黝黑的皮肤跟当地农民没啥区别,可干起地里的活还不如自己就忍不住想帮他。
一天傍晚,三叔挑了一天的沙子,累得晚饭也没吃就直接回知青宿舍躺下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敲门,三叔以为是同住的别的知青,实在不想起来,由着门响着又睡过去了。门外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吃的了。”
三叔正饿着肚子,慌忙起身开门。正是琼芳。琼芳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烧饼,一小碟菜,菜里面还飘着几片白肉。新生一看,拼命往肚里咽口水,吞吞吐吐道:“吃…过了,吃过…了。”
“快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琼芳笑着把饼和菜从篮子里拿出来。
三叔有点不好意思接过,饭菜的香味让他顾不得其他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琼芳不说话,只笑笑。琼芳不是那种长相出众的女孩,皮肤没有因长期户外劳动变得黝黑,黄白的脸上散落着点点雀斑。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对比自己小一岁的三叔,有着说不出的怜惜。
三叔长到22岁,从来没有接触过外面的女孩,也从未有那个女孩像琼芳那样对自己好过。母亲总是很忙。琼芳还给三叔织了件毛背心和一付手套。背心原本是给自己大哥织的,织着织着,就想到了三叔,也不管尺寸合不合适,织好了就拿给了三叔。三叔的毛衣大都是父亲、大姑穿过留下来的,穿着这件琼芳用深蓝加深紫加深灰织成的背心有种说不出的温暖。这是他22年来穿的第一件新毛线衣,尽管是琼芳用旧毛线拆了重织的。那双也是用旧毛线拆了编织的手套,三叔戴到脱线很严重时还舍不得丢掉。
三叔长得像继爷爷,又高又瘦,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与琼芳瘦小、苍白、细眼正好相反。三叔不是不懂琼芳的意思,但他从未想过在农村找媳妇,未来的妻子也不是琼芳这样的。然而,他很难拒绝琼芳给予的温暖。琼芳不仅会烧饭还教会三叔烧饭,三叔对插队的村子也渐渐有了依赖。
直从认识琼芳后,三叔即使有时间也很少回隆德镇。奶奶和继爷爷一个夏天都未见到三叔。1973年初秋的一天,奶奶请了一天假,从“红星”小学一早赶回隆德镇家中,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将继爷爷准备的食物和衣服带上匆忙走向三叔广沿乡。走进村里已暮色苍茫,夕阳的余晖映在田地里、庄稼上、路边树上。奶奶白色府绸衬衣被汗水浸透了,额头上全是汗珠,脸色通红,还是不敢放慢脚步,唯恐天黑下来。总算走到三叔的知青宿舍。门半掩着,奶奶就直接推门进去了,看见三叔同一年轻女子在吃饭。
“妈,你乍来了?有事吗?”三叔有些吃惊道。
琼芳先是楞了一下,旋即道:“孃孃,你还没吃饭吧,来,刚好跟我们一起吃。”
奶奶斜眼看了一下琼芳,未搭腔,只顾对三叔道:“都立秋了,乍这么热哟,快打点水,我洗个脸。”
琼芳忙着去打水拿毛巾。奶奶有些不情愿接过琼芳递过来的毛巾,边洗擦汗边对三叔说:“你都几个月没回家了,也不给家里捎个信。你爸不放心,让我看看你,给你带点吃的东西。”
三叔不多言,倒是琼芳招呼奶奶吃饭,忙前忙后。奶奶始终不搭理琼芳,只对三叔讲话。交待过来交待过去还是那几句话。三叔有些不耐烦,也不怎么搭理奶奶。饭后,天倏然暗了下来,奶奶起身要走。琼芳忙说:“孃孃,天这么晏了,今晚在我家里住吧,明天一早走。”
奶奶看了一眼三叔道:“再晚也要回去,你爸等着呢,明天还要一早赶回学校。”
三叔起身道:“我送你。”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村里的狗都在叫了。母子俩走在田埂上,路边梧桐树上一轮明黄的月亮点亮奶奶回家的路。天已完全凉爽下来,奶奶不由放慢脚步,三叔却走得很快,奶奶只得一阵小跑边追边喘气道:“听你大哥说,铁路局要招工了,你好好表现,别老跟那女的在一起,能当上铁路工人多好的事。”
三叔一听不由停住了脚步道:“真的?这么好的事怎么轮得到我。”
“你大哥听到的内部消息,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只要体检过关,应该没有大问题。”奶奶小声道。”
“我这身体还用说…”三叔像打蓝球一样跳起来伸手去打路边高高的梧桐树叶。
母子俩很快走回了隆德镇。奶奶让三叔住一宿再回广沿乡,三叔说没请假,明早还要出工就匆匆走了。奶奶望着三叔的背影不放心道:“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別误了自己的大事哟。”
回去的路上飘起了小雨,树枝戳上深蓝色夜空,没带电筒,三叔几乎摸黑跑回了广沿乡,全身被雨水浸透了,却丝毫不感到冷,心一直沸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