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呼吸化为空气》:他还是在乎一切
这是一本关于生和死的书,一本关于在死神面前如何生存的书,它很沉重,也很真实。一个人或早或迟,一定会遭遇死亡,一般情况也一定会遭遇面对亲友的死。
当我们清清楚楚意识到呼吸在一点点化为空气时,它告诉我们应该如何自处,才能将或长或短的余生过得充实,安详,平静,而不是等死。同时,也让我们更加明白活着的意义。引用的蒙田的一句话:教会别人死亡的人,同时也能教会人生活。我想,作者用他坚韧不拔的精神,顽强的记录自己在病中的真实感受,也正是基于这两个方面的目的,既教会人如何面对死亡,也教会人如何有意义的活着。
这本书的作者是美国医生、作家保罗.卡拉尼什,他是一个爱好文学的神经外科医生,当他正每天为自己的病人们从死神那里为他们抢回生命,踌躇满志的爬上神经外科医学科学的巅峰时,死神却毫无征兆的来私会他了,他不幸患了肺癌,并且已到晚期。当译者何雨珈着手翻译这本书时,保罗.卡拉尼什已经离开人世了。
全书整体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当我身强体健时”,第二部分是“至死方休”。
在“当我身强体健时”这一部分中,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叙述了他的求学之路,一个从小喜欢文学并且也已经拿到英文文学学位的人。可是为什么最终会走上医学之路,成为一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简而言之,保罗认为,只有医师才能真正理解“生理与精神并存的人”。作者认为,要对生和死的问题有实质性的道德意见,关键在于对其有直接体验,而语言却和说出语言时的空气一样,轻飘飘的。而要想直接体验,就必须从医。医学院的经历让他加深了对意义、生命与死亡三者关系的理解,变得更为敏锐。引用他自己的精彩的一段话:
“我选择医疗事业,部分原因是想追寻死神:抓住他,掀开他神秘的斗篷,与他坚定的四目相对。神经外科对于我的吸引力,不仅仅在于大脑与意识的交缠,更在于生与死的纠缠。我以为,在生与死的空间中,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舞台,不仅能凭怜悯和同情来采取行动,自身还能得到升华,尽可能地远离所谓的物质追求,远离自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达生命的核心,直面生死的抉择与挣扎……”
我不知道在我们身边的医生,有多少人是做了像保罗一样的思考,而后选择了当医生的。但我知道有这样思想的医生绝对不可能是庸医。保罗认为,作为一个医生,应该指导病人去思考:到底是什么,才赋予生命以意义,从而值得一活?
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一个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人,如果能想清楚生命的意义,参透人生,就会减轻对死亡的恐惧,提高生存的质量。有人因为生病而埋怨命运的不公,埋怨亲人的不周,埋怨所有人,总是过不了悲愤这一关,结果,遭受的就是来自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从生病那一刻开始,生命的质量已经大大降低。
医生,不仅要医治病人的肉体,也要医治病人的心病。作为一个见惯了死亡的医生,还要随时保持把病人的身体和心里的痛苦放到最重要的位置,给以鼓励,安慰,疏导,的确不容易,但是保罗做到了,他不但用不差分毫的精准手法来减少对病人的伤害,而且对于不同的病人进行精神疏导,让病人最大可能了解自己的情况,然后做出正确的决定。
“你愿意用失去说话的能力,来交换多几个月的生命,默默无声地度过余生吗(也许你要替自己的母亲做这个决定)?你愿意冒着丧失视力的危险,来排除致命脑出血的哪怕一点点可能吗?你愿意右手丧失行动能力,来停止抽搐吗?你到底要让孩子的神经承受多少痛苦,才能更愿意选择死亡呢?”
这是多么残酷而又现实的问题。六年前父亲做了手术,可是手术做完,嗓子就发不出声音了,这就是代价。而手术前,我们却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后果。
在父亲最后的半年日子里,他已经被病痛折磨的没有勇气去做自己的主了,当医生问我,化疗应该选用哪一种方案时,我那矛盾的心情难以形容,主治医生告诉我,如果选择用大剂量药物的化疗方案,好处在于治疗效果好,但坏处是如果病人的身体不够强壮的话,可能会受不了;选用小剂量药物的方案,药效会平稳一点,对人的副作用小一点,但是效果不够明显。父亲当时只有四十公斤不到,身体极度的虚弱,我泪眼迷蒙的望着家属签字表,不知所措,哪一种选择不久都将和死神会面。最终,在医生的一再催促下,我看着父亲皮包骨头的样子,选择了小剂量方案。而这样的选择,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我至今还在疑惑。常常会莫名的生出自责来。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是在去世前一周,当血液进入针头缓缓流入父亲的身体时,父亲的身体忽然就像一片风中的干树叶,轻飘飘的在床上颤抖不止,惊慌的我用手按住父亲的身体,可是哪里按得住!医生停止了输血,然后又在父亲干瘪无肉的左臂和右臂各扎了一针,输液,可是左臂很快滚针了,又在小腿上扎了针,看着父亲浑身的输液管和针头,我的心就像是正被人一拳一拳重重的猛击,击得我只想一口吐掉那颗烂了的心。
半小时以后,父亲身体终于不再可怕的抖了。但是,医生把我叫到走廊里告诉我,父亲已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放弃治疗出院吧,如果继续治疗,无非就是每天吊些液体,将生命多延续十天,或者八天。我听了医生的话,出院了,因为我不想看着父亲再忍受那么多痛苦,想想我自己,平时抽个血都疼的难以忍受,父亲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想起父亲,我总是会不由得想起那个对我来说很痛苦的决定,我不知道在父亲看来,我到底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死神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人,我们和病人,活着,呼吸着,作为正在新陈代谢的生命体,这都是命运等我安排。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是被动的——这是你和你身边的人需要接受的现实。”
是的,死神不会放过任何人,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透这一点呢?我们一直以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却原来,生与死都是死神说了算,我们只有被动的活着,或者被动的死去。在被动的生死面前,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神秘的手在操纵着我们的命运,我想知道,父亲的,我的,我们大家的命运如何?然而,就因为被动,难道当我们遭遇死神时,就应该等死吗?保罗告诉我们:不。
“重大疾病不是要改变人生,而是要将你的人生打得粉碎。感觉仿佛神迹降临,强烈的光突然刺进眼睛,照射出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实更像有谁刚刚用燃烧弹炸毁了你一心一意前进的道路。现在我必须绕道而行。”
我曾做过许多猜想,想知道父亲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情况以后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好安慰他,可是,他只是沉默,沉默。如果他的感受就像上面保罗说得那样,则任何语言上的安慰岂不都是虚弱无力的吗?
保罗也曾茫然恐慌绝望,但最终,他开始了积极的抗癌之路,并且负重前行,继续未来生活的规划,而不是坐等死神降临。
“如果死亡的沉重感不会减轻一分一毫,那么至少,能不能变得更习以为常一些?”
习以为常,这是怎样的境界,怎样的阅历,学识,才能在灭顶之灾面前泰然自若,习以为常?
“作为医生,我知道不要去宣称什么“抗癌是一场战斗,我会赢”,也不要问“为什么是我”。(答案是: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是最常听到的,父亲生病时,母亲曾不止一次哭着向虚空里问这个问题,可是没有人能回答。所有的悲愤和绝望都藏在这个问题中,可是,谁也回答不了。
保罗在迷茫之后,做出了一个很重要也不寻常的决定:和他的妻子露西要一个孩子。这在常人想来,似乎不可能,而这正是保罗不屈服于命运的地方。他仍然一如既往的活着,有意义的活着,而不是等死。
“多年前我就发现,达尔文和尼采有一个观点是一致的:生物体最重要的特性就是奋斗求生。没有奋斗的人生,就像一幅画里身上没有条纹的老虎。多年来与死亡并肩而行的经历,让我更深刻地懂得,最轻易的死亡有时候并非最好的结局。……我们要继续活着,而不是等死。”
“不管我走到哪里,死亡的阴影都会模糊任何行动的意义。我还记得那豁然开朗的一刻,压倒一切的不安终于消散,似乎不可逾越的惶恐之海里终于显现出前进之路。当时的我在疼痛中醒来,又要面对毫无意义的一天,除了吃早餐,我也知道该做什么。我无法前行,我心想,然而心中立刻有声音附和,完成了这句来自塞缪尔.贝克特的话:我无法前行,我仍将前行。”
“必须学会以不同的方式活着。我会把死神看作一个威风凛凛、不时造访的贵客,但心里要清楚,即使我是个将死之人,我仍然还活着,直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刻。”
保罗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没有等死。他和妻子通过试管拥有了一个女儿,让女儿陪伴自己的妻子。他认为太容易的死亡,有时并不是好的结果他愿意承受和女儿死别的痛苦;他又回到了医院,作为医生,而不是病人,每天为病人做手术,去死神那里夺回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做着他生病之前所做的一切,直到不能再坚持。
保罗告诉我们如何面对死亡,同时告诉我们,即使呼吸正在一点点化为空气,在乎的依然要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