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恋 (小小说)
我三爷爷一辈子长寿,在红尘里历经一百一十六年才辞世,其墓志铭上刻着这么一个不起眼儿的小括号,小括号里写着1908、11~2024,4。分明告白世人,我三爷爷的生辰与何时寿限终结。
我三爷爷那一生,基本上冇享啥福,其生涯颠沛流离坎坷异常,但也不乏峥嵘岁月,虽耀眼时光短暂,昙花一现,也可圈可点,尽管出身卑微,因机缘巧合,他接触和结识的有头有脸儿的大人物却一点不少。大河东去,史迹勾陈,作为底层平民,能活出我三爷爷这份上,也不枉匆匆来世上一程。可是,美中不足,我三爷爷最让亲近之人和熟知他的后人们特别感动唏嘘、惋惜又遗憾的,应数他不睦的婚恋。
我三爷爷出生那年,正赶上清宫里那个年迈的老巫婆咽气儿,小门小户得一子,必应皆大欢喜的,怎奈徒有四壁、穷得叮当响,无吃无喝又无衣穿,我三爷爷赤条条儿来到世间,饿极了,只会哇哇啼哭,惹得一家人不耐烦,最遭我三爷爷的爹娘嫌弃,动不动就白眼斥之。大人们生活凄苦,都把对老巫婆祸害清宫、漫汰天下的怨气都集中撒在还是月子娃娃儿的我三爷爷身上,又打又M,总认为我三爷爷生得不是时候、十分地不吉利,一气之下,夫妻合谋,便趁月黑风高之夜,胡乱裹巴裹巴,仓惶把小孩子抱扔到东河湾儿深潭边儿的茅草芦苇丛里了,望望四周无什动静,便猫了腰儿,捏手捏脚,扬长而去。
常言说,人不该S有救星。是夜,在外乡做私塾先生的我大太爷爷,即我三爷爷的大伯年终收了莘莘学生之家长孝敬的多种束修,背了风尘仆仆往家赶,为抄近路,就蹚水过河,一脚不慎,被纠结的的芦苇绊倒,乌鸦惊叫,水鸟剪飞…掺和着还有小孩儿惊悸的哀嚎声,太爷爷奇怪,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小孩儿?莫非…其非,是谁家遇到了不测抑或是黑心的人F子虐待小孩儿?
大太爷爷,饱诵经文之人,心怀慈悲,打探茅芦丛里只有一小孩儿并无别人,便顿生怜悯,赶忙怀抱了,深一脚浅一脚,赶往家中,轻轻叩着柴扉。
开门的是我三爷爷的生身父亲,伸长细脖儿,对其大哥的深夜归来,一脸的冷漠。
大太爷爷谦卑地递上一包红糖和一长条烟薰腊肉。三爷爹这才开腔儿:大哥呀…打老远,才回?
大太爷爷,躬身点头,低声道,嗯。我听闻弟儿这一房生了娃儿,也是心喜,咱这一脉后继有人啊,我特赶回来贺喜!
三爷爹顿脸,冷若冰霜,道,甭提啦!
咋别提了?
冇啦!
咋…咋会冇啦…哩?
养…养不活的,冇…冇啥吃。
那年月,兵荒马乱、天灾人H,路有饿殍,并不奇怪,司空见惯。大太爷爷唏嘘良久,抹抹眼角,黑影儿里把背上的米面、糖果及肉类一一卸下了,全交给三爷爹,道,把这些全拿去,咯对着过…细水长流,冇过不去的火焰山。再一展,并叮嘱,我这…路上才捡拾了一小孩,怪成色儿哩…顺便让弟妹养了,权当给咱家冲冲喜。
三爷爹接了,灯影儿里一照,卟咂吓咂嘴儿,还是刚弃的瘦骨伶仃的自家儿,冇啥说,只好递里屋浑家那烂榻破被窝里养了。
这一养,由大太爷供应着日常所需,三爷爹娘就把三爷爷拖拖呱呱养到了十来岁,十来岁的三爷爷可不闲着,小小年纪就成了玄八郎,上树网雀扑蝉,下塘扎鳖捞虾,灵俐异常,就差没干过偷J摸G上房揭瓦作奸犯KS人越货了,好名声冇一点儿,癞风性儿传哩方圆三十里无人不知老少皆晓,还好狼一伙狗一群学桃园三结义,习演白郎闹事儿之法,搞得乡绅富户惶惶不可终日,恨之入骨。三爷大名儿不扬,只浪得虚名,多年浮躁,却混了个过江龙的绰号,江湖上H白两道儿广泛盛传。
大太爷闻讯后,知年轻人干那上蹿下蹦胡闹腾的行当不是常法,就想以五经四书上的文明之理教化他,引他识字,还想荐他到广东地界去接触孙逸仙先生三民主义的薰陶,以图有个光明前途。可三叔爹娘又不肯放行,便拖亲央邻以给三爷提亲为由,欲绑三爷守家,终日不离腿脚儿左右。
三爷在外跑得心野,对爹娘的提亲之意也不明表态,成还是不成更冇明说。一晃,就在外又流逛了八、九个春秋,鬼使神差,竟加入了孙殿英的新军,因略通文墨,深得孙将军赏识,纳入麾下任小参。
一日,孙将军因军需武备不继而犯愁,寝食难安,三爷见状,献策曰:将军坐拥宝藏,何必愁乎?
将君问,此话…怎讲?
三爷轻轻语,燕山脚下,东陵东陵。
一语点醒梦中人。将军大悟,展颜又问,如何搞之…不惹人怨天怒?
三爷俯首贴耳曰,这么这么…如此这般。
于是乎,孙将军号令三军,大张旗鼓,以操练演习为名,把东陵老巫婆的墓一撬二空。此一九二八年事也。这一年,我三爷整二十岁,身高马大,丰华戎装,英俊倜傥。
我三爷尽职尽责,D东陵解部众之忧,壮大武装,明面上忠心耿耿,但也不免藏着小心思,他想趁做摸金校尉之时,顺手牵羊,弄个翡翠饰品或小金项链…那怕细若发丝儿也可,他知道,爹娘早些年在家给他说了个童养媳…多年未晤,如今也该成人了,一旦回故乡,见面儿…手里不空,也是对人家的敬意和礼仪。
自古英雄e美人,郎才也盼女貌。我三爷不免遐想倥偬驰骋,浪迹天涯,养妳貌美如花幸福赛仙家。
当我三爷千里迢迢奔家时,一望土灶前的女人,心都凉了,这矮脚虎黑锅饼脸儿…如嫫母一样的内人,是我心目中的妻么?她蒸的粗面包子虽飘香扑鼻,我三爷却没了一点食欲…愤而转身,跨马扬鞭,直向东南方向去了。
这一去,恰遇着北伐凯旋的总指挥常凯申,凯申久闻我三爷身手,把我三爷安置在帐前革M卫队里任小领班。
我三爷出生入S,奋不顾身,多次为总裁挡暗箭避明刀,化险为夷,屡建奇功,博得宋夫人欢颜,不久,随把贴身婢女小翠花介给我三爷作偶,完备了一桩新姻缘,成就了一段人间佳话。
许知,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我三爷在常凯申与宋夫人主持下,可谓面子一级的大,与小翠花成婚姻,郎荣女丽,应属天赐姻缘,人间少见。怎奈,那小翠花徒有其妖冶之表,不是过日月的料,打牌吸白粉,恶习不改,光想从三爷手里捞金,大肆挥霍无度…三爷伤透了脑筋。蒋匪帮退守湾湾儿那年冬天,三爷毅然决然地就与那败花残柳离了,成了岛上的单身人。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海峡宽且长,何时叶归根?
三爷常立于岛岸,眺望故乡的方向;三爷总回味家中丑妻做的包子那特有的香气。
两岸三通那会儿,三爷尽先申报,第一个办妥手续,回到阔别三十年的故园。那时,我丑陋且慈祥的三奶奶因常年守寡、加上身小力薄操持家务积劳成疾,重病沉疴,百药不治,已抵弥留之即。
我三爷步履蹒跚地趋至病榻前,跪下叩首,拥之入怀,泫然泪下,诉道,我…欠妳的,下辈子还!
三奶奶少气无力气,喃喃道,俺欠妳也很多,冇给妳做过一碗饭热过一次粥补过一回衫…更没为妳生一N半N…咳该。
三爷安慰道,甭…甭提那些了。我…我最想吃…妳蒸的包子。
三奶奶微微摆头,目露散光,断断续续,道,我无能为力喽…欠妳的,俺下辈子一定还…。语毕,音杳,头一歪,再无生息。
…后来的四十多年里,我三爷爷独自过活,常静静伫立三奶墓前,寄托哀思、送花、培土、焚纸、上香,叩首连连。
今春三月底,我三爷爷深感大限已至,便把多年微薄的积蓄托家人到市中时尚金店购了一条最新潮的项链,特意葬于三奶奶坟头。
四月初,三爷爷走得很安祥。享年一百一十六岁。
六月,我与家族后人到族陵去祭拜,惊奇地发现,三爷三奶合葬之大墓坟头,独独长出两枝旱地莲,一高一低,随风摇曳,格外鲜艳。
9月8下午4点于苏州玉出昆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