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留心处处
之一
2002年秋,北京某区某个市场上开着一家烟杂店,老板姓刘,本地人,穿一身天蓝色西装,咬着牙黄色烟嘴儿,眼珠子像抹了油,滴溜溜冲街市上南来的北往的各色人等瞅个没完没了。店门面朝集贸市场,有个河北人,也四十多岁,国字脸,黢黑!中等身材,穿一件蓝色牛仔布夹克,姓张,常蹲在烟杂店前边儿路口摆咸鱼摊儿。
烟杂店刘老板生意不错,每天来往的都是老主顾,喝喝茶吹吹牛的功夫买卖就做了,老刘坐地收钱,收入稳定,日子滋润。卖咸鱼的老张,全凭来往散客交易,赚钱靠吆喝,饥一顿饱一顿,岁月苟且。好在常有炸咸鱼伴酒,撑不死饿不着。
没事儿的时候,俩人常撑起一把遮阳伞,老张抽着老刘的大中华,老刘喝着老张的老红茶,俩人安张棋桌排兵布阵下几盘,不觉天色已晚,人走街空,剩三两支烟卷儿老刘连包扔给老张。老张过意不去,逢年过节,也会送几条咸鱼给老刘下酒!
几年处下来,老刘老张既是棋友,又是哥们儿。有时候,棋在胶着处,难逢胜败时,老张往往紧着照应手头的生意,显得心不在焉,咸鱼,毕竟能多卖一条是一条,多卖一条多赚点儿银子,老张是商贩,小帐算得比鬼还精。老刘性子急,气得直骂,忒么,卖条咸鱼能挣几个钱?咸鱼能翻身,俺老刘倒着走几步给你看,瞧你老张这点儿出息!
那有啥法儿?你刘老板半仙之体,嘴里含金钥匙下生,主贵!薅根毛儿卖了够得上咱穷人半年开销。你不拉扯兄弟一把也就罢了,俺还要指着这几条滥鱼挣嚼谷,家里几张嘴眼巴巴等着吃饭不是?老张说道。
老刘翻翻眼皮,想想也是,老张也真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老刘给他的小舅爷送香烟,小舅爷坐在棕色的老板台后面,顾不上与他打招呼指指办公台前的皮椅,示意老刘先坐,之后电话一个接一个,把整个人忙得应接不暇。
小舅爷是天津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四十几岁的年纪,年富力强,管理着一家规模庞大的总承包公司。小舅爷顾念亲戚情分,平常对老刘的烟草生意关照不少,不只自己公司招待烟向老刘采购,还常介绍圈里朋友去老刘那儿拿烟,老刘若没小舅爷伸手给撑持着,指不定连老张摊子上臭咸鱼也吃不起。
从小舅爷公司回来的时候,老刘在老张咸鱼摊子前站了站,老张正坐在遮阳伞下打瞌睡,老刘拍拍老张,老张吓了个激灵。
老刘说,下盘象棋?
老张问,小舅爷,没管你饭?
老刘说,别提了,最近公司中了几个大标,小舅爷忙得电话不断,聊天的空儿都没有,估计自己的饭都顾不上吃。
哎,咱找你小舅爷包点工程,赚几个钱花花不中?老张心里算盘转得快,着急忙慌迎着老刘问道。
嘁,一个卖咸鱼的小商贩,走大街上满身臭脚丫子味儿,你也不问问自己会点儿啥?老刘冷冷一笑,冲老张泼一瓢凉水,拂袖而去。
聊正事儿呢,卖不卖咸鱼,味不味儿的有关系吗?老张冲老刘离去的背影怼了一句。
常来买老张咸鱼的老吕,是一家外地工程公司驻北京分部的负责人,这天老吕要买几条咸鱼待客,说老家公司有人来审计。老刘边给老吕称鱼边眉飞色舞一通白话,直说得嘴上冒白沫儿,说他上边儿有人,有能力帮老吕招揽工程,还问了老吕赚钱怎么分帐。老吕只是笑了笑,话都懒得和他讲,买好咸鱼在街上走出去老远,老吕还听到老张在喊,老吕,你等我话儿!
过了没几天,老张死缠硬磨,还真把老刘说动了心思,转头从小舅爷那儿弄回来一卷图纸,给了正准备称几斤咸鱼的老吕,拿到散逸着油墨清香的蓝图,老吕还是半信半疑,死马权当活马医吧,难就难在当下手里活儿不多,上边领导摧业绩,这阵子正愁得老吕茶饭不思。
老吕立马组织技术人员照图算量,花了两个通宵加一个白天,做了份完整的工程预算。烟杂店老板老刘粗粗翻翻预算书,虽然自己啥也不懂,但能断定老吕是靠谱的人,于是领着咸鱼贩子老张,老张又喊来买他咸鱼的老吕,在老刘小舅爷公司的会议室,与有关人员见了面,彼此介绍了各自公司的情况,下午老刘一行坐公司车子去观摩了现场,老刘小舅爷安排人员考察了老吕的在建项目,紧接着双方把合同签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留心处处皆学问。不错过周围认识的每一个人,不忽略耳边飘来的每一句话。有时候不经意间,一个人,一句话可能会促使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甚至于导致某些人一生的命运蜕变!
之二
2000年前后,我们公司在北京开展了若干工程项目,现在仍然有曾经的员工,分布在城市的角角落落,继续以工程为业聊以养家糊口。
有个浙江小工头,率领老家三两个亲戚,叮叮当当,在这座北方一线城市,包点小活干,赚点儿小钱,供儿子读大学。一年一年,波澜不惊,人少活不多,零碎银子赚一点儿,养家糊口没问题。
小工头的老婆,为他养了个儿子,聪明,打小学习好,从小学到高中,一路不打伞,顺利从老家考入首都北京一所顶尖的高校。
工头的儿子,不仅学习好,头脑也活络,读大学没多久,交了个好哥们儿,俩人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泡图书馆,形影不离,好的如同一个人。
有一天周末,同学约工头儿子去他家玩,当工头儿子走进同学的社区,禁不住目瞠口呆,这里住的皆是巨商大贾,名星大腕儿,同学的儿子住在中心位置,一处六、七百平,上下三层独栋,周围亭台楼谢,绿水环绕,有荷塘春色,有满园绿竹,有蜂蝶恋花,有青鸟翠鸣……
有一天周末,儿子买了几个桔子,去中关村某个工地看爸爸,在工棚里儿子把自己近些日子与同学的交往,炫耀似的,边剥桔子边与老爸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通,小工头第一次听说这么宏大的场面,惊诧得眼珠儿都要掉出来。
春节之后,工头从老家上来,带了些当地土特产,有土鸡、腊肉、笋干、野茶等等,在儿子的引领之下,坐公交,转地铁,花了一个上午,走遍了北京大半个城市。终于在下午一点钟,来到儿子口中令人瞠目结舌的奢华别墅区,幸好同学的家长在家,令工头惊讶的是,儿子同学的爸爸,竟然是电视节目中,常常霸屏的大佬级人物。
大佬儿,叼着雪茄,在他那古色古香、庄重典雅的客厅,接待了这对父子,大佬儿谦和有礼,平易近人。他说,听儿子讲,你家孩子很上进也很懂事儿,我喜欢!让你儿子经常来家里坐坐,他们两个在我眼前转转,我仿佛又多了一个儿子,挺好!
还不快叫干爹!小工头是个活络人,能在北京混世界,岂是一般智慧?小工头赶忙敦促儿子跪下磕头。
此后,大佬儿应酬,偶尔会带上工头,工头也常常偷偷买单,口袋里钱不多,只是硬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种。每次吃好饭,大佬儿也不说话,仿佛没这回事儿一样!
过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时光,有一天,大佬儿把工头叫他家里,说,兜里差不多干净了吧!
工头满脸通红,搓着生满老茧的双手,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佬儿抽了一口雪茄,一缕清香袅袅升起,他望了望窗外挂满小灯笼似的石榴树,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给你介绍个人,你明天过去找找他!
几年后,我去北京出差,在哥们负责的项目大门口,一个矮胖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夹着一只黑色皮包,从一辆油光瓦亮的S600奔驰轿车下来。哥们说,这人就是我们总包的老板,浙江人,开了一家规模庞大的总承包公司,在北京市中关村繁华地段,租下整整一层写字楼,里面上班的,单工程技术人员就有上百个!
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就是曾经在工地包杂活儿的浙江小工头。
世上没有哪个人会随随便便成功。“机遇有时候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这是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化学家、微生物学家路易斯•巴斯德说的。
之三
九十年代初,总设计师站在上海外滩的最高楼上,展望浦东一望无际的那片热土,转瞬之间,伟人的神来之笔,一挥而就,谱写了上海浦东大开发的宏伟蓝图。
浦东大开发,上海大开发,千载难逢的历史性机遇。脑瓜灵光的,抓得住机会,一觉醒来,金玉满仓,绝非黄粱一梦,真实不虚!
九五年,公司与一家台资背景的企业开始接洽,我们当时是地方国营企业,施工技术实力雄厚,再加上山东人总体口碑不错,台湾人在黄浦区正开发某个项目,就机电工程承包方向,选择了我们擅长的某一个专业施工面与我们开展合作!
那是北京东路与浙江中路交汇处的一个地标性建筑,我们承接了通风系统工程,工程体量庞大,ABCDEF六栋独立建筑,其中有两栋是高达三十六层的塔楼,加地下停车库两层,总建筑面积二十多万平方米。总公司几乎集中全部施工精锐常驻上海,项目一做就是三、四年,不敢说由青葱到白头,但几乎挥洒了我们这些人一生最美的年华,此言却是恰如其分。
初战上海告捷,台湾人的项目堪称公司撑门面壮胆气的经典之作,不仅给总公司赢得了丰厚的利润,也同时创造了显著的社会效益。时任书记县长携县直各部门负责同志五十多人曾前往参观视察,总公司董事长一度成为县里的风云人物,不仅成功当选政协委员,还被任命为县建管局副局长。
负责这个项目的是我的直接领导,姓D,苦孩子出身,遗腹子,没见过父亲,年轻时当过半年民办教师,后因读过两年高中,有知识有文化,于是被招进县化工厂当工人,据说是在车间里抡了几年大锤。有一年工厂气罐爆炸,死伤多人,D老哥差点儿被送上了西天,好在这家伙命硬,爆炸余波之后,擦伤了点皮毛,折断左手一根手指头,讫今那根指头尚不可伸缩自如。
当年D老哥对我比较器重,我对他更是推崇备至,忠心不二。领导脾气不好,平时又比较抠巴,没结交几个知心人。九十年代末,虽升任公司副总经理,但倍受各方势力的排挤。
勉强支撑到新世纪初,D老兄拉杆子自己干了,当时,手底下没人,我与其他几个兄弟帮他招兵买马,招徕丁壮力量。D老兄手里也没攒下多少钱,毛估估资产不超三十万,出来单干,连他自己其实心里都没底!
谁料想,从2000年底开始,领导如同开了挂,接二连三承接了几个体量较大的台资项目,摇身一变,挤入县域内为数不多的富豪行列!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处处留心皆学问。有一次,总公司主要领导来,请台湾老板在黄河路一家高档餐厅吃饭。台湾老板姓Z,我们称他Z先生。Z先生时年五十岁上下,曾是岛内资深机电行业专家,席间他偶然提起,他本人祖籍山东,在山东某市一个不出名的山村,还住着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如果健在,应该七十有余,Z先生先父一直有个心愿,他也有这个想法,回家看看未曾谋面的哥哥,只是机缘不顺,时势弄人…… 台湾老板言辞恳切,动情处潸然泪下,其他人包括总公司领导只顾安慰Z先生,却没在意他谈话的内容与玄机,只有我们领导D老兄静坐一旁,不动声色把Z先生的话牢牢拿捏在心底。
此后,每年的中秋过年两大节,D老兄总是默不作声独自一人采买若干礼品,装几百块钱红包,悄然驱车几百里,去邻县那个不出名的山村,以台湾老板Z先生的名义探望他年迈的同父异母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