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金
山路一路都能看见香客,身上背着褡裢与粗大佛珠,师生们行行停停,偶尔与香客攀谈,只觉得与众人平生,随意洒然。半山腰已可看到宝殿的飞檐,还有袅袅唱经的声音穿过蒙蒙细雨传来。
淳音与钦吾并肩走在最前面,时而稍憩,便在较平坦处等一等众人。钦吾抬头看向远处的宝殿,淳音则凝视着钦吾。也许自己的目光永远不会被注意到,淳音不乏怅惘地想。
钦吾却在这时开口向他询问:“你听到寺院在撞钟了吗?”
是有钟声,在钦吾话音刚落时,又在层层叠叠的山林上方鸣响。
“为何会在这时撞钟呢?”
“也许是游人香客在许愿吧。”
钦吾垂下双眸:“因为心愿太多而来的游人,让吴山繁华起来了。”
淳音问他:“您是不喜欢太过功利的人心吧?”
钦吾露出了一丝微笑:“是你不喜欢吗?”
见淳音不知如何回答,钦吾像想要将他从窘境中解放出来一般换了个问题:“你喜欢一切都现代化吗?”
“大多都很好,”在对方亲厚的态度里淳音放松了下来,“可也有时候觉得,舶来的东西,不与我们相亲。”
钦吾注视着他的眼睛笑起来,这个笑容让他突然很想去握钦吾的手。
同伴们也都赶来,登山的进程再度开启。
到达寺庙时,树下,院墙边,青苔地上,仿佛都有细雪未化,等人走近了,才发现是雨打落的桂花。山寺是清顺治年间的禅宗和尚筹资修建,内有五代十国的摩崖石刻、佛塔经幢。寺庙临崖,山下有色世界的繁华汩汩流了过去。
小时候,母亲一回带他们兄妹二人来做佛事,难得三人独处,母亲穿一件月白色高领夹袄,下身是藏青的裙子,牵着静节,由他在前面走。对之后拜佛等事早已记不清,却记得他们三人走在长长的山路上,日后总梦见这一段,梦里母亲的身影覆满了落叶。
陈先生在庭院站定,便深深吸了一口馥郁的甜气,转头向蓬梧道:“这里有高僧能算姻缘,你可曾算过?”
蓬梧的脊背像被什么压垮了一样,低头答道:“前几年祖母求过签,据说签上意思不好,当人的面把签撕了。”
陈先生笑了起来,嘴角带着残忍的得色:“那不是当人的面,那是当佛的面,此举不好,怕是你今后都要为情憔悴。”
这话说的重了,他又笑:“可我从不礼佛,怕是今后也要憔悴的。”
他们二人站得稍偏,话音传不到别人耳里。步至院墙边,与钦吾一同观摩那里倒着的几块石碑的淳音,自然也未听到。
他们二人站得稍偏,话音传不到别人耳里。步至院墙边,与钦吾一同观摩那里倒着的几块石碑的淳音,自然也未听到。
有人想去求签,也有人想要留下赏月,便去询问寺庙晚间有没有斋饭和住宿。回答说今日居士们都在,斋饭可以一齐吃,但空铺位估计不够。一行人于是拆做两队,钦吾和淳音都打算留下来。
饭后他独自一人沿小路散步,山高月小,空山雨后,千里素光,整个庭院都被照亮,山林上方也悬挂着如同牛乳一般的云雾,可更远处,深山依旧寂静,黑暗无限辽远。他心里有一种空茫的怅惘,急步返回,走到寺院附近时,看见钦吾站在山崖边上。
“你倒是走得很急。”钦吾含笑对他说。
他的脸上有薄汗,月光之下更显得眉清目朗。
他不说话,只借着月色看面前的人。
钦吾移开了目光,看着山下:“陈先生带着他们在谈诗,你怎么不去?”
“我想见你。”这句话在舌尖轻轻一绕,就发送出去了。
钦吾的脸便又沉入黑暗,乌云飘过挡住了月光。
“您也想见到我吧,”他说,“我想您也爱我。”
钦吾只是不答,直到朦胧的佛塔的淡影又在月光里清晰。
学校停电那日,师生们在礼堂瑟缩一夜,第二天因为担心受寒,学校用锅炉烧了热水,让大家轮流洗漱沐浴。大家有的用木桶盛了热水,在澡堂互相舀来浇,或独自一人兜头往下倒,迫不及待祛除一夜的寒气。淳音寻了个角落,刚放下东西,看见旁边有人正在用毛巾向身上撩水。他很早就了解自己,所以才独自寻了角落,所以这时立刻就想避开。
水沿着脖颈滴落,他不知为何没有移开目光,只记得霎时之间,他觉得观看这个人的身体是无罪的。然后与对方目光相接,才发现昨晚见过,仿佛重新认出彼此。钦吾以为他需要帮忙,便走来接过他手上的浴巾,为他从高处浇下热水。他没有避开,默默地只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他人的荫蔽里。
再抬起头时,他们之间像是有了一个单独的世界。钦吾却躲开了视线。
钦吾在学校做助教,在此之前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之后却觉得,原来心动就是重新认识一个人,就是想走近他,带着全新的目光去看待他,为每一些许的更加了解而激动万分。但钦吾却再不曾上前一步了。
“我觉得月亮像一束佛香,”此刻的钦吾突然看着山下喃喃说,“燃烧自身,普香十方。”
淳音刚想开口,却看到了钦吾脸上的表情,他从未这么接近过钦吾表露情感的时刻。
“下午我问你是否喜欢现代化的一切,”钦吾侧身将手臂放进披在身上的大衣里,“你说现代化不与我们相亲。”
“近来我也常这么想。”
“现代化带来的不全是文明,西方传来的精密和严肃,本就是个大诓。”
“我转而回国寻找安慰,却愈发觉得是自己的软弱无能造成了我接触的一切的虚假,而遇到你,更让我发觉自己的罪孽。”
钦吾的语调维持着平缓,他却没有在这个夜晚,将所有的事全部告知淳音。
“可以陪我去拜一次佛吗?”最后他这么请求。
大雄宝殿的门此时已经掩上,他们寻到东南角一座很小的佛堂,案上有灯,佛龛里坐着弥勒的金身,案下三只小小的蒲团。
他们并肩跪下,齐齐下拜,钦吾闭著眼睛,像真的有极大的宿愿。
起身时,淳音伸手扶了一把,他握着了他的手腕,直到走回庭院也没有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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