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下老太婆的进城史
文 | 狼心依旧
01
因为要去城里，她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和老头子摸黑把家里的两只公鸡捉住了。
似乎知晓了命运，它们使劲挣扎着。
费了很大的力才把它的脚绑在一起，老头子提了提：“还挺沉，怕是都有七八斤。”
她小心翼翼地把两只鸡塞进了背篓，让老头子帮忙背上了。
“我先走了哈。你要记到吃饭。”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柜子里面有炒好的菜，自己要记到热。笼子里面的鸡要记到放出来，桶里面有煮好的饲料……”
老头子不耐烦地催促她快走了。
天还没全亮，前几天下过雨，小路上全是泥泞，她很小心地走着，鞋子上还是沾了不少泥巴。
总算是到了公路上，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喘了口气。
是老了，以前背个百来斤的东西还能一口气走到集市上呢。
走走停停，到了集市，天已经是全亮了。街上的刘姐见着她，问了句：“去卖鸡啊？”
她连忙回答：“哪的哟，我去城里给我儿他们送两个鸡去。”
“还要你一大把年纪送过去啊。”
“哎呀他们忙的嘛，儿子忙着挣钱，孙女又要补课，没得时间回来的。”
说到这儿，她语气不由带了小小的自豪感，她本想挺直些背的，但背酸痛极了，便告别刘姐继续向前走了。
走到车站，车刚刚开，她顾不上劳累，赶紧追过去，边喊边跑：“师傅！上一个！”
车行了一段距离停了下来，她放慢了速度，总算是上了车。
“去城中心好多钱？”
“十五。”
“哦哟都涨这么贵了啊。”
“早就涨了哒。”
她掏出皱巴巴的一张十元，和五张一元，数了两遍，给了那个不耐烦的售票员。
这是早班车，车上人不多，安静的很，她打了个哈欠，怕坐过站，没敢睡。
虽然她在终点站下车。
02
老头子昨天突然问：“媛媛都放假这么久了，啷个还没回来？”
她瞪了他一眼：“前几天不是才打电话来说了？说是在补课。要读初三了，现在学习紧的很。”
老头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赶明儿你捉两只鸡到城里去，给她们补补，顺便去看哈她们。”
她想了想，是个好法子，赶紧跟儿子打了个电话。
儿子还没吭声，儿媳妇就抢着说话了：“我们有鸡吃，不消你跑一趟了。”
她赶紧说道：“屋头养的鸡没喂饲料，是土鸡，更有营养，媛媛不是在补课哒，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那一头儿媳妇犹豫了一会，她知道有效，便赶紧接着说：“正好好久都看到媛媛了，我就想着来城里来看一哈。耍一两天就走。”
儿子在一旁说，就让妈来嘛。
于是儿媳妇说：“那你打整好了拿过来嘛，我们这儿不好弄。”
她连声应道：“要得要得。”
儿子接过话筒，跟她说了路线，她赶紧让一旁的老头子记了下来。
其实转两趟车就到了，她怕出错，还是念叨了十几遍，第二天还把纸揣进了兜里。
不过打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了，第二天早上天太早了，她又忙着去坐车，也就背的活鸡，想着还是去儿子家再打整。
刚下车，她便去公共厕所把鞋子上的泥巴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又理了理微乱的头发，满意地走了。
03
总算到了儿子住的那个小区，面前一栋栋高楼大厦让她有些措不及防。
她拉住一个晨跑的姑娘，问道：“小妹妹，你晓不晓得三栋二单元九楼在哪？”
小姑娘很热心，指了路之后见她还是分不太清，便亲自带她去了，一直送到了电梯门口。她一直说着谢谢，小姑娘说着没事没事，笑着走了。
电梯门开了，她不敢进去，想起儿子说，按个数字九就到了。
眼看着门要关了，来了个小伙子，把门按开了，她跟着一起进去了。
她终究不敢自己乱按，便乞求道：“小伙子，帮我按个九楼嘛。”
小伙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照做了。她说了两声谢谢，小伙子没有吭声。
电梯门开了，她有些犹疑，小伙子道：“九楼到啦。”
她这才说了声谢谢，背着两只鸡出了电梯，自言自语道：“便宜你们咯，还来坐了把电梯。”
她确认了三遍门牌号，轻轻敲了敲门，等了等，没有人应。
儿子半个小时前跟她打过电话，说他们去上班了，只有媛媛在家。
不会还没起床吧？她想着。
她敲重了点儿，喊着：“媛媛，媛媛！来开一下门！奶奶来了！”
她往门的猫眼里看，只看见一片白，她又将耳朵放在防盗门上，听见里面终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媛媛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奶奶你来这么早啊。”
“早点走，没那么热的嘛。”她将背篓小心翼翼地放下，穿上媛媛拿来的拖鞋：“你看我跟你背了两只鸡来，家里的土鸡，营养好的很。”
媛媛草草地应了声，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奶奶，那儿有电视，你自己放来看嘛。”
04
尽管她下手很快，杀鸡的声音还是吵醒了隔壁的媛媛。
厕所门被推开，孙女尖叫了一声赶紧把门关上：“奶奶！你在干嘛呀！”
“你妈不是要我把鸡打整一下吗？在屋头没来得及。”她急忙解释道：“放心！我等会就把这儿收拾一下，不得弄脏的。”
“但是你弄得到处是血！怎么收拾嘛！”孙女恼怒的声音渐渐走远，只听“啪”的一声，房间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她愣了愣，低声对鸡骂道：“看嘛，就是你叫啊叫的，死还不死个痛快！”
收拾完一切，她一看手机，都已经十一点了。
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她看茶几上有几个小面包，撕开填了填肚子。
媛媛刚睡醒，从房间里出来，径直朝厕所里走去。
没有声音。她松了口气。
许久，媛媛从厕所里出来，躺在沙发上掏出了手机：“奶奶，你看电视嘛。”
她摇了摇头：“算了，要吃午饭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媛媛你还没吃早饭哒！我去跟你下碗面吃！”
“不用啦奶奶，我就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不吃早饭怎么行呢？对胃不好！这儿有面包，要不你先吃着嘛。”
“真的不用啦。”媛媛刷着手机，没有抬头。
她没有再坚持，目光落在媛媛手机上的界面，花花绿绿的，看不懂。
05
儿子儿媳妇下班回来了，她赶紧迎了过去，儿子叫了声“妈”。
她像邀功似的说着：“今早上五点过就起来了，刚好赶到早班车。今早上来不及杀鸡了，背过来刚刚在厕所杀了。“见儿媳妇皱着眉朝厕所走去，她赶紧提高了声音：”没有弄脏，我把血擦干净了的，毛也捡干净了。”
儿媳妇细细地查看了一下瓷砖和地板，没有挑出毛病来。
于是儿子说：“妈你坐着吹会风扇看会电视嘛，等我们把饭菜弄好就可以吃饭了。”
“我又不热。在屋头耍起的，哪里热嘛。你们想怎么弄那个鸡嘛？要不要我帮你们剥点蒜子？”
“不用了，你坐着耍就行了，我们两个来弄。“她注意到，儿子微微地瞄了一眼儿媳的脸色，语气坚定得跟当初非要娶这个女人过门一样。
儿子给她开了电视，放着她不喜欢的偶像剧。
她没换台，将就着看了，反正心思也没在电视上。
吃完饭，她想帮着洗碗，儿媳妇怕她洗不干净,坚决不让她洗。
她想帮忙的手尴尬地立在那儿，慌忙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仿佛上面真的有很多脏东西。
还是儿子过来打圆场，让她休息着，不用干这些家务活。
她欲言又止，却只微微叹了口气。
06
她走进客厅，看着沙发旁边专门给自己坐的板凳，看着在窗边角落格格不入的背篓，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现在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媛媛……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惶恐。
儿子洗完碗，叫媛媛去睡午觉。媛媛草草地应了声，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机，走进房间“砰“得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也不明白手机里面有什么宝贵的东西，以前回家媛媛还总是和她谈个不停，现在跟完全被勾了魂一样，一天到晚抱着个手机乐呵呵地看着，吃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和她说几句话，她也总是敷衍了事。
儿子儿媳妇也不管，就这样纵容着，她忍不住唠叨几句，儿媳妇便埋怨她跟不上时代。她突然有种把这个勾她孙女魂的魔鬼摔在地上的冲动，狠狠地摔在地上。
儿子开了客厅的风扇，还是那句话：“妈你无聊你就看电视嘛。”
她有些哀怨地看着已经微微显出老态的儿子，仿佛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儿子终于察觉出了不妥，又问道：“要不去媛媛房间睡一觉嘛，她房间有空调，挺凉快的。”说着他就去开媛媛房间的门，发现门锁了便轻轻敲了敲：“媛媛你睡没,奶奶进来在你房间睡一觉。媛媛？”
紧闭的房间门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炎炎夏日中消融了。
儿子无奈地掉转回来：“媛媛应该睡着了，妈你就在这沙发上将就睡着嘛。开着风扇也不热。”
刚说完，儿媳妇就催促儿子进了房间。
“砰“的一声，另一扇门也关上了。
07
她望着那两扇刷着漆红色的、崭新的防盗门，许久没有动作，就静静地坐在那个“属于”她的小板凳上。
良久，她拿起背篓，将换洗的衣服又装了回去。
她走到门前，停顿良久，又转身走到儿子的房间，手停留在门上，却是很久没敲。
她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出门后，她望着数字和箭头不断闪烁的电梯一脸茫然，手伸过去，怕按错，急忙又伸了回来。
反正也就九楼，她这样想着，便改为走楼梯了。
出了公寓楼，她又四处打听到小区门口，跟着刷卡的人出了小区。
这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了，街道上疾行的各色车辆让她花了眼，她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她想问人，可是拉住人之后又说不清坐哪路车，到哪一站下车，她是真正急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给儿子打电话。
儿子埋怨她走的一声不吭，也不多待几天。
她解释道:“不放心家里的老头子，今天就得回去。”
儿子跟她说了好几遍路线，儿媳妇在一旁不满地嘟囔着：“哎呀，你要重复几遍嘛，又不是记不到。”
她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挂了电话。
最后看了这个高档却陌生不已的小区，她叹了口气，背着她那不再沉重的背篓转身缓缓离开了。
她总觉得，自己不止丢了两只鸡。
08
回到家刚好是傍晚，老头子正吃着酸菜，见她回来，赶紧像做贼一般藏了起来。
她气不打一处来：“给你炒了菜，你就热一下，有好麻烦嘛，还是懒！只晓得吃酸菜，天天只晓得吃酸菜！”
老头子理屈，闷着头不说话，任她骂。
她突然语气放缓了些：“就晓得你不让我省心，还好我回来了。”
她放下背篓，去柜子里拿菜。
老头子忙跟在后面：“你不是说去儿子家住几天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她吼他：“你先把火点起嘛。”
老头子却是不依：“那小兔崽子赶你走了？这个不孝子，养他那么大，良心被狗吃了！老子打电话去，你今天不要护到他！”
她忙把他拉住：“你急啥子嘛？他又没赶我走！我自己要回来的！他们本来又忙，送完鸡，看一眼就行了嘛——而且我不回来，你怕又吃几天酸菜！ ”
老头子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小声嘀咕着 “那……那你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下……”
“喊你把火点起啊！”
“哎呀晓得了嘛，回来就凶我。”
“哪个喊你不热菜天天吃酸菜的。”
“……”
兹拉兹啦的炒菜声中，两个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时不时地搭着几句话。
“媛媛还在补课啊？”
“……可不是嘛，要升学了，忙着呢。”
“那她有没有说好久回来耍？”
“哎呀别个不要学习了啊？天天想到媛媛回来耍，等她毕业了有空了再回来耍嘛。”
“哼，是哪个一天到晚念叨孙女还不回来的，你还去看了媛媛嘛，我还没去看呢。”
“自己想孙女了又不去看。”
“要不是我脚痛，走不得路，我会让你去？而且我才不像你那么傻，我肯定去孙女那儿耍几天才回来。”
她突然沉默了，热菜的手顿了顿，敷衍地回着：“等你脚好再说这些哦。”
图片来源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