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迟暮，父亲永恒

前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和你视屏聊天，见你气色不错，胃口很好，我很安心。不过见你皮肤黝黑，眼圈周边满是皱纹，我心里又一酸：你老了。

细想来几年前你就有些颓废了：回家早了，脾气小了，烟酒吃得少了。在家里，你最爱谈论的话题成了修身养性，而不是年轻时候的英雄事迹。在单位，你勉强经营，不让老态外露，免得被后生轻视。

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除了念叨着没多读点儿书之外，没听你说过有什么遗憾。心愿倒是有，你的小儿子还很年幼，需要你的关照，所以虽然费力，你还得把自己的威严继续维持。

在我心里，你一直年轻，不怕天，不怕地

刚上学前班的那天，我被一个孩子推推搡搡，老师看见了我们，走过来指着那个小孩说：你敢欺负党聪？他爸是军人，小心被人家用机关枪毙了。听了这话，那小孩吓得直点头，其他孩子也都向我看来，似乎尽是畏惧和羡慕。其实你哪里有什么机关枪，服役多年连抢把子都没摸过。不过你知道这事儿以后把你的军用背包给了我。那玩意儿比机关枪管用，除了能藏弹弓，还能实打实地证明我有个军人老爸，同时也在我心里种下了一个念头：有军人老爸，啥都不怕。后来，无论是在小学还是中学，只要你出现，“敌人”就会从张牙舞爪变得服服帖帖。

你的保护给了我自信和底气，但是也助长了我的依赖心理，缺少必要的畏惧，所以做事莽撞不计后果，言辞随意口无遮拦，成年后许久仍然如此。直到在学校里遭遇同学的冷遇，在社会上遭遇集体的拒绝，才惊恐地发觉：我的人格如此脆弱，没有你，我一无是处，不堪一击。

然而我只知道自己必须独立，却不知道该如何踏出第一步。在重度纠结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谈话总会被我变成“独立战争”，频繁地拿着“自由，平等”等字眼向你发起“冲锋”。甚至在家里顶撞你，当众否定你，不放过任何一个场合贬低你，以显示自己人格的独立。

最近几年的遭遇，让我开始理解你的处境，也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敬意

工作之后，我也开始大量社交，和你当年一样，聚会喝酒，通宵狂欢。不过和你不同的是，我被裹挟上阵得居多，主动拜访得很少，鲜有真正的快乐。此前，我一直以为你很擅长，也很喜欢社交，而我没有得到你的真传，后来我发现社交对每个人来说都不轻松，当然包括你，而你在公司能收起自己的脾气，把性子打磨光滑是多么得不容易。

至于在家里，我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你在言辞上不尊重我妈，做事总是忽视她的存在。现在理解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义务提供绝对的秩序和生活保障。但是归根结底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尽到所有的义务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什么家庭沟通了，因此，我和妈妈对你的大部分挑剔是很不理智的：说你不会照顾家人的感受，但是过去胆敢伤害我和我妈的人，没一个不被你收拾的。说你好许诺爱逞强，但是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吹牛。 况且你通常会竭力实现承诺，很少失信于人，所以这么多年里，和你交往过的人，几乎都成了你的朋友，在这一点上没人不服气。

我也曾嫌弃你思想落伍，不知进取。可能是因为看了很多网络上关于阶层分化，亲子教育的文章。这些写手最爱拿东西方教育的不同和贫富思维的差异说事儿，其观点无非是崇拜西方而贬低中国，羡慕富裕而厌恶贫穷罢了。比如他们会说：西方国家的父母比较注意培养孩子的财商，情商等各种商，而中国的父母做不到。 富人花钱注重投资，会主动和陌生人协作，对接资源。而穷人花钱注重享受，只信任熟人还斤斤计较。

这是事实，但是普通人拿着这些观点反过来考量父母就不对了。我曾经险些就这么做了，险些去质疑你为什么不买股票比特币，险些去质疑你为什么不去东南沿海炒房子。

你，一位中国式家长，做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你没有什么资源可交换，没有什么财商可传授，但是从来不惧怕和陌生人来往。你每天接触三教九流，却很少嫌贫爱富，对他们一律慷慨大方；对我，你讲了很多道理，最常提起的是“男人要有城府”，对这一点我毫无异议，但是暂时抱歉，我不光没有城府，而且轻浮无比。其实，你说了什么，对我影响不大， 否则我也不会如此不计后果，口无遮拦了，但是你做了什么，对我影响很大，因为从中我看到了一个男子汉最宝贵的品质：坦荡豪迈，慷慨乐观。在这一点上你可以把任何一个影视剧中的父亲比下去。

在家里，无论发生多么剧烈的争吵，你总是隔夜就忘，决不再提起。我顶撞你，否定你，你从来不较真追究，前一刻还对我失望不已，后一刻就和我一起喝酒吹牛。

十年前，爷爷的身体开始衰弱，逐渐失去自理能力。有个朋友在你面前说：你爸瘫痪在床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你们兄弟几个疏于照看，老爷子怕是要孤苦而终了。 你听了，当时就发誓说要一直陪伴老父亲。从说完这句话到去年爷爷过世，整整过去了十年，这期间，我不知道那位朋友有没有再出现过，但是我知道你从始至终在精心照料爷爷，没有一刻懈怠，端的一条好汉。

一世英雄，终成伟大的父亲

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寻找英雄，现在猛然回头，发现英雄就在身后，然而英雄已经老了。

我来北京工作，你很是不赞同，怕我压力太大。其实无需多说什么，今天的我，何尝不是当年的你：面对这繁华世界，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 我有这样的勇气，我有这样的毅力，归根结底是因为你的鼓励。

最后，说声抱歉，这些年里没少给你添麻烦。你安心在家工作生活，也许后半生再没有机会干一番事业了，也许英雄的光环会渐渐远离你，但是，在我心里，你是最伟大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