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双破丝袜
柔美的韵律在漆黑空间从黑色盒子中缓缓吟响,我猛地睁开眼睛,翻身爬起,心跳瞬间由60每分飚至120,手指不受控制地弯成弓状,僵硬的指尖从一堆会发出叮叮当当响声的杂物中摸索出唯一散发幽光的物体,狠狠按下去。
周围的布料每日一次摩擦床板悉悉索索的声音此起彼伏地立体环绕,整个过程惊心动魄,一气呵成,如同沉睡千年的楼兰女尸因为佛家的超度而被耶稣复活——我一直觉得这才是千年女尸复活后该有的样子,影视剧里的女尸大概不过死了几十年,时间还不足以让她陌生到心悸。
漆黑又狭窄的空间,喘息的声音竟让人觉得活在梦里,却也是现实世界里的唯一生机。拉开床帘,我的四肢似乎此时才终于获得伸展的余地,开始不听劝告地朝阳台走去,原来人真的会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以为眼睛见到的就是全部的生存空间,难怪我所认识的盲人都不在乎现实世界空间的狭窄,他们的四肢很安份地陪伴着他,他们活在另一个世界。
打开阳台的一瞬间,你会错以为你看到了天堂。 阳光在散发着霉味的门的另一边肆无忌惮地散发热气和魅力,镜子上陈年的水珠被蒸发殆尽,只留下浑浊不清的泪痕斑驳在橙黄色的镜面,把灰黑的面颊照映出土黄色的光泽,有那么一瞬间,你会真的以为,生活是天堂。
把门关上,霉味消失,这一面的门因为吸收了太阳的阳气,而变成天堂的一部分了。
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混合着口水和血液,滴落在青苔的砖上,粉红色缓缓渗入,与妖艳的绿色相伴为舞,口腔里腥气渐漫,在薄荷的清新消失之前,我赶紧含下一口铁锈味的生水,咕噜咕噜,变得浓稠的液体喷射在青粉苔上,一个一个细小的泡泡肆意爆破生长,柔软的舌头在每一颗牙上都细细扫射,每一颗牙都坚硬、光洁。
我觉得生活就像很仔细地刷一次很久的牙,你最终不过想要把所有牙都刷干净,因为他们本来一开始就是干净的,是你自己把它弄脏的,在最后含下那一口水之前,你都不知道牙到底刷干净没有,因为你借助的外在的清洁剂和自我分泌的保护剂以及因不可避免的受伤而流淌出来的液体像天然的混合膜牢牢地包裹住每一颗正在饱受煎熬的牙,但只要你认真刷了,等到最后一滴水都滴落在瓷砖上的时候,舌尖上的每一颗牙都耀武扬威,用昂扬的姿态展示它们光洁如初或不如初的身躯。
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猩红的血液,你无需责怪牙肉的软弱,流血才是真实的生活,你也许还会厌恶青苔的肮脏无法接受自己不知不觉也变成了这肮脏的一部分,但每一个人都要经过,都会沦陷,肮脏才是生命的本色。
但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最终到底有没有刷干净,这排牙是不是自己的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否则你刷的再用力,刷的也是别人的生活。
年轻生命的牙总是很顽强,只要不做太多的错事导致长了蛀牙或是磕成了断牙,每天都能刷到自己的牙,而年老后牙就开始变软,最后软到无法支撑自己的生活,只好换牙,去刷别人的生活,把别人的生活刷干净其实也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
把头稍微往阳台外探,可以看到机器零件互相磨合的画面在耳边展现,四季常绿的南方树叶间倏地填补进一块布料的色彩,我时常会想要和这些布料说话,想要问问他们,他们有没有刷好自己的牙,牙肉流血的地方是不是和我一样刺痛之后只剩麻?
床帘拉上。脚尖抵到凸起的线头,丝滑的触感随手指的力量向上直达臀部,丑陋的躯体被雾遮起,10块钱的灯光下,一点点黑色消失殆尽,肥肉柔软可爱,肌肉尽情喧嚣,啊,手指被绊倒了,翻过腿来,男人拇指大小的一片撕裂,两头被拉起三角形网状领地,如同造就的一个陷阱,黑色被困在这里,粗壮的毛孔在大力喘息。
大概是穿的方式不对吧,我想。脱下丝袜,把它翻到视线可及的地方——比起放到背后隐藏起来,我更愿意亲眼目睹它的不堪,比起尽力隐藏依旧被楼梯下方的人窥探的失败,我更愿意接受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设定。
顺滑的布料在掌心缓慢流淌,指尖却被一根根丝线挠痒——膝盖上方蓦然裂开一条三角形的口子,直达身体交叠的根部,它要被扔掉了,我想,我又少了一双丝袜。
从宿舍出发,到酒店不过十来分钟,啊,我是一个酒店礼宾接待员。这份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实在很难说清楚,因为礼宾实际是一门技术活,我们的工作可以说是一份很伟大的工作,这份工作所要掌握和学习的最核心的本质就是如何使别人开心,而人这种动物是自然界最自私的生物种类已经是无需质疑的事实,因此在还没有学习到如何使自己开心的时候学会如何使别人开心其实是一件反人类的事情。
历史很多时候就是由某段时间里流淌着最优质血液的人类所做的反人类的事情组成,例如巴尔扎克克服惰性的努力,歌德席勒克服感性的理性,也许在终会变成历史的将来,我们这些学习如何先使别人开心的人也能创造历史。
而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工作无非两种:一种是通过使别人开心而使自己开心,一种是通过使自己开心而使别人开心,使别人开心的工作很好理解,餐厅服务员,票务中心票务员,几乎服务行业所有职位都与此挂钩,只要通过使别人开心我们就能拿到工资,拿到工资我们就能使自己开心,而工资的多少将决定你能开心多久的时间。
而使自己开心则复杂地多,因为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出于使自己开心而谎称他们的存在本身是为了使别人开心,这样的人让我感到悲哀,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也不明白别人开心的原因,他们既不愿使自己开心也无法使别人开心。
当然,在我周围从来没有人像我一样要用这么拗口的语言解释我们的工作,长期以别人的开心为开心让他们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都得到了崇高,或者是非常快乐地称之为“给别人端茶递水的人”,其实我们不应该过于愤怒,起码不应该比保安愤怒,他们称其为“看门狗”,能够在肮脏的口齿里存活为人,已经是一种对比性幸福了,狗咬猫,猫吃鼠,它们都被人类圈养而失去天性,同类总是喜欢相残。
每日一嘀。
我扭头朝我的左前方看去——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大叔正漫不经心地朝框外看去,他的脑袋自由地晃荡着,似乎饱存着道家万物皆空的超脱思想,似乎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人经过,我的到来不过是从空气里进入了空气里,但我明明记得昨天他目不转睛地盯过我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那个实习生甜甜地站立在镜子前面,微嘟着涂成梅子红的小嘴,“我要整理一下我的仪容”,她说,“不用整理也很美”,他说。
我久久地站立在镜子面前,镜子里的人皮肤很白,脖子的部位却暗黄,横纹丛生,我微微低下头,透过镜子的反射望见他终于快速朝这边望来,然后再次扭过头去,扭过身去,他已经看见我了,我想,或许他早就看见我了,不然昨天他怎么能从框外便把眼睛固定在她身上了呢。
也许是没有涂口红的缘故,又或许是没有涂腮红的缘故,我记得昨天她亮晶晶的圆眼睛旁撒上了一圈金粉。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学生时期我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嘴唇红不红,眼窝下的暗黑是知识覆盖住大脑留下的阴影,但我无法怪自己,我清楚地知道这栋大楼里地下负三楼到正一楼的人都被楼上的人用财气或是其他的一些带有刺激性气味的气体包裹住了,肉眼可见的不过是一具具透明气体包裹住的肉体,摸不到灵魂的人们只能用脸和工作服社交,就像我们这些穿裙子的从来不会和拿着抹布穿裤子的打招呼,尽管我们的员工守则里要求我们对所有员工都必须保持微笑。
只有在失去灵魂的社会里,人们才会依赖用脸社交,在这个颜值至上的世界,长得漂亮的人也许并不比我们拥有更多的朋友,但她们无疑更早接收到这个世界的善意——这些细小的赞美,已经是现代生活中很大的恩赐了。
我们的休息室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无论男女,到了这面镜子面前,都现出最爱美的一面,因为整个休息室就这一面镜子,大家照镜子的时间都很固定——上班前或是下班后,其余时间大家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爱美。
几年前“人鱼姬”流行的时候,我破费买下一管唇膏,暗紫和暗红交织融合成美人鱼麟上神秘的泛着幽光的深粉,点点金光布满整只膏体——我从来没用过,轻轻用中指揉搓膏体的顶端,闭上一只眼睛,睫毛的根部有些瘙痒,这样做的时候,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从心头破口而出,四肢变得松软而慵懒,大脑影射出上上个世纪西方油画里慵懒躺睡的裸体女人,我和这支口红的组合便是画家拿笔的手,我们都渴望描画出一个我们想象中的女人。
“你在干什么?”来打发胶的男人已经不知道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多久,“哇,你怎么把你的眼睛打的这么红。”若无其事地将膏体旋转回筒里,“啊?”我发出了一种信号,他识趣地转身走开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有些愤怒。
据说艺术家都喜欢躲到无人知晓的小岛进行创作,我无法体知他们为何热爱寂寞,但对他们被打断的艺术深感其绞,女人化妆实则是一门艺术,没有一个画家愿意被围观一朵花的构层,没有一个狄俄尼索斯愿意被目睹酿酒的过程。
所以你不能责怪女人重视自己的素颜多过男女之间的所谓的感情,这是女人的艺术,是形而上的境界,是没有男人的净界,就像你不能要求一个画家给你观看他还没有作画的画纸,并且夸赞那张画纸好看,画家会生气的,这就是为什么再美丽的女人都喜欢化过妆的自己,并且坚定地认为化过妆的自己才是最美的自己,她不是不自信,也许,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件艺术品。
寄存行李的柜台后已经排了很长的一条队伍,与其他队伍很不同的地方在于,旅游景区旁的酒店的队伍永远要粗壮许多,它不是一个人接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接着一个家庭。
不知道是不是远离上古时期的群居生活太久,在现代社会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里头会无缘由生出怯意,高跟鞋往后一嗒,身边一道黑影迅速闪过,“快来帮忙!”
从八点到九点,从九点到十一点,丝袜被跳动的肌肉不断拨动变形,黑色的汗毛不遗余力地迅速扩大它的领地,脚尖疼痛到了芭蕾舞者都无法忍受的程度,五厘米的鞋跟如同一根树立在脚后跟的柱子,强硬地撑起想要落地的脚掌。
“瑞佳,你去替一下以群。”身体比思维更习惯听从于领班的命令,在广阔的大堂中央行走,欢乐嬉笑的声音和人群像是在另一个世界,自己则是途径天堂去往地狱的受苦灵魂。
“啪!”以群将记录排队时长的本子狠狠地敲在反光的隔离柱上,“我从九点开始站到现在都没休息,你去哪里啦!”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这刺耳的响声,天堂里的人无需注意地狱的油锅温度。
“这里今天就只有我和你站岗你知道吗”,“我刚刚一直在柜台那边忙……”“哎呀谁要你过去的!今天你是站接待处的知不知道,他们那边是他们的事!”从来没有人和我说我今天应该站哪里,就像也从来不会有人在意我的脚有没有过休息。
以群回去了。我忽然想起那个有着亮晶晶的圆眼睛的实习生刚来的前两天,因为鞋子磨脚走得慢被前厅经理发现,告诉了我们部门的大佬,在部门大佬的温言软语的安抚下哭得惨兮兮的情形。我一直很羡慕这种能在工作场合流眼泪的人,因为在工作场合的眼泪具有某种特殊价值,哭了才能证明你真的很累,而我在很久之前就丧失了这种能力。
而前两天对于这件事我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觉得只有这种年轻的生命才会因为没有流血的疼痛而崩溃,而现在,虽然我很清楚自己依旧没有恢复这种能力,但“脚痛到哭”的心情却在此时感同身受到了顶峰。
肉体和灵魂的密切程度远超我的想象,脚尖的每一根神经都与面部每一寸肌肉息息相关,我甚至已经没有办法维持住“ESGC”(eye contact/smile/greeting/comity)的虚假礼仪,伟大的毛主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现实生活告诉我们,仅仅是维持平凡的生活,身体也依旧是本钱。
站在接待处和站在寄存柜台看似不过是从一个地方站到了另一个地方,可实际上这其中的千差万别都融汇成一个小小的柜台——一个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一米四的木质装设,比起它用来放寄存卡片的功能,我更欣赏它的另一个作用——挡住肩膀以下的肉体。
站在寄存柜台时只要不是周末很少会产生如此疼痛的身体记忆,说得隐晦一点,有了寄存柜台的遮挡,你的脚不必时时呆在黑色的假皮皮鞋里,你可以在丝袜的帮助下轻松地微微脱离边界散散脚气,或是把汗臭的脚丫踩在厚重的小腿肚子肉上自我按摩,这种隐秘的舒爽相信只要拥有一张桌子的人都深切感受并为此着迷。
我曾看过一本总裁小说,里面讲一个公司的总裁表面上在很冷静地进行决策,被办公桌遮掩的身体部位却在做能让一个男人感受到世界上极致快感的事情,我曾经以为这是总裁小说里邪恶思想肆意意淫的独特章节,上班后才发现它对再会壁咚的总裁也是受到欲望控制的普通人类的揭露创造了反传统总裁小说的历史性突破。
把这件事放在一个严肃的场景来看,新闻联播里的主播永远帅气精神,严肃自持是他们最优秀的品质,但在互联网已经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才终于知晓他们西装革履的上半身下是如何与新闻联播的演播台剧烈反差——一条金黄色画着椰树太阳伞的沙滩短裤,一双色彩缤纷的人字夹脚拖鞋,试想一下当他嘴里念着美国大使馆发表某某讲话或是叙利亚再次遭到空袭时,透过那一张半弧形的桌台,他的大脚趾和第二根脚趾正因为紧张而不断摩挲那根塑料的柱子,腿毛炸起。
没有人批判这种行为如何危损了国家电视台的庄严的形象,网民之间一片其乐融融,除了现在社会泛娱乐化倾向的解释,其实也很难说它不是一件好事,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流泪的时候,再严肃的生活也应该有轻松的时候,无论他是否过得比你好,他都应该有这样的自由,在某种程度上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和解。
这份工作最让人感到糟心的时刻就是站在接待处的时候,但更糟心的绝对是在你的脚达到疼痛巅峰的时候才开始被安排站在接待处。疼痛最折磨人的地方在于它永远也无法成为一种习惯,它不屈服于人的意志,也不屈服于时间的流逝,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征服造物主给予的辖制。
所幸站在接待处的时光总是在想象中流逝得更快,因为这里是所有旅客踏进这家酒店的第一个落站点,所有疑惑和愤懑都会在等待中逐渐爆破,“去动物园怎么走?”“你给我们推荐一下旅游路线呗!”“餐券在哪里换?”“你们的自助餐厅在哪里?”“怎么去地铁站?”“穿梭巴士在哪坐?”,诸如此类,不厌其烦。
每一天都有新的问题产生,每一个相同的问题都由发色肤色服装完全不同的人来问,因此被问问题实则是一个还算享受的过程,因为大多数问题实则大同小异,问题的答案你早就在一日复一日中烂熟于心,因此如果你站在接待处,每天夜里回家的时候,你都能收获满满的虚荣心。
站在寄存柜台的时候你很难产生这样的感觉,因为没有问题的交流永远停留空白,你总会觉得你实则是在跟行李打交道,人与物之间的联系永远不及人与人之间寥寥几语有意义,这种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帮助能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大效益的成就感,而沉迷于这种肤浅的情感实则却是无法跃出自我障碍的普遍虚荣。
由此可见回答客人繁琐而重复的问题出乎意料的并不使人感到痛苦,真正痛苦的时刻反而是你打破这种模式的时候。
“大马戏有酒店专区的是吗?”“是,在D区。”我隐约记得资料里似乎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客人是一个成年的男性,穿着冲锋衣,背着巨大的旅行包——这样的客人在酒店里十分常见,“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吗?”“嗯?我们大马戏是晚上五点开场,七点半正式开演的。”这是大多数客人都会感到满意的回答,“这个位置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有的对吗?”“呃嗯,我们留位到七点十五分的。”我自以为又圆满地解决了一个问题,他却仿佛依旧没有得到满足,把手放在了隔离柱上,身体往前倾了一倾,“所以我们只要在七点十五分之前去什么时候都有位置的是吗?”
我想这位客人一定是某个大学或机构的老师或者教授,只有老师才喜欢把问题细分到让人无法回答的程度,“我想是的。”
客人走了。大马戏我去看过,是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型表演场地,我们酒店每天的入住人数不过一千出头,一定是有位置的,我想。
等领班巡岗到接待处时,我问:“大马戏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有位吗?”领班的目光依旧望向前方,这是工作时的交流姿态,“位置不够他们会加板凳的。”我稍稍松下一口气,“只要你有钱”,领班补上一句,嘴角往下耷拉着笑了,他的口气通过风的回转轻轻拂过我敏感的耳尖,“不过酒店专座只有300个,先到先得。”
嗒。
他转身走了。 领导果然是领导,领导一定是团队中嗅觉最敏锐的一类人,他能够比其他人更快嗅到麻烦的味道,从而也比其他人更快地转身离去。
脚依旧疼着,酥麻的感觉却从头顶直达脚底,心头那一块血红色迅速向下沉甸甸地坠着,我仔细回想刚刚那位客人所留存在脑海中的每一个举动:他穿着蓝绿色调的冲锋衣,一定是个很率性的人,他的胡须根部浅浅地留着,但却显得很是干净清爽,仿佛大面积刷上了一层“阴影”,五官立体得很野性,他的眼神很专注,看着你的时候仿佛他的眼里只有你,他问了那么多话,对每一个回答都做了这么仔细的筛选和漏洞检查,他一定非常信任面前这个正在和他说话的人,因为人类的忍耐有限得很可怜,我们都无法回应骗子太多的谎言。
我记得他最后离开的一瞬间,眼角愉悦地吊起,鱼尾纹也欢欣地上下摆动,头部自上而下回到正常的脊椎线,无论是从整体还是仅从脸部都在视觉上瞬间拔高了十几厘米,这无疑都是一个人自信的身体表现。
他要在七点十四分去了,我想。
他不仅坐不到酒店专座很可能连普通座位里较好的位置也坐不到了,我想。
面前的人群继续涌动起来,“诶,服务员,穿梭巴士在哪坐啊?”“也许他会提早过去也不一定,他看起来是一个那么谨慎的人。”“你好,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办入住吗,这边很多人排队了。”“也许我可以暗示后面要去大马戏的客人可以晚点去……”“瑞佳,你怎么回事,没看到这里排着长队吗?”领班洗不掉的微笑减少了一点点夸张,弧度变得很平淡,他生气了。
做不喜欢的工作的一个好处在于,工作上的不称职不会给你带来太长久的困扰,客人依旧源源不断的来,似乎每天都是同一群人,而你不曾犯错。
大概能够养活我的工作都无法令我满意,不够优秀的人总是喜欢无病呻吟,“下层人”的痛苦总是由“上层人”来诉说,就像苏轼吟的“酒贱常愁客少”,而在这个互联网时代,“月明”似乎不怎么会被“云妨”了,只是“月”太多了,光芒不够的只能被同类掩藏。
似乎服务行业多与人打交道,每天都能遇到不同的人,总而言之要比超市的收银员和餐厅的服务员要好,似乎在外界看来,服务行业中越灵活的人往往能受到最高的赞誉,比如能记住每一个来店客人的名字和喜好的行李员能获得酒店最高荣誉“金钥匙”一样,可是在真正进入这个行业之后你会明白,所有看起来的“灵活”都是无数条计算公式支撑的结果,只不过这些计算公式不是由一个个生活的数字而是由被拆分得七零八碎的人性组成。
电话响多少次之内必须要接,客人隔3米1.5米0.5米时分别要看向他的哪个身体范围,为什么给客人带路时要看向路而请客人入座时却要看向客人,诸如此类,大概还没有从工业文明中回神的人依旧停留在让每一个产品都精确到0.01的时代,可实际上从服务行业出现的那一刻起把人性解剖就不再仅仅依属于作家。
把人性解剖后变成流水线上的产品是服务业最骄傲的创造,而事实上解剖人性并不是服务业的专利,能够成功解剖人性是每一个行业正在做的事情,比如男性心理学已经出现“关注直男癌”心理学,也许不久后也会有“关注娘娘腔”心理学。
我这么说绝对不是要否定这个时代的一切,我不是哈姆雷特,我选择生存,按照标准去进行工作实则大有好处,客人往往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和合格的服务,我们服务人员也能免去自作主张的责骂,只是我们要学会一些新时代的东西而已。
比如看到小孩子的眼泪你一定不要动情,不要觉得她走丢了你比她还着急,不要离开岗位带着她进行“堂吉诃德式”寻找,再比如看到帅气的男人你一定不要被他的笃定说服,你一定不要被他的逻辑征服,你一定不要看到他就忘了自己正在穿着工服。
队伍渐渐又长了,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穿着网格的运动鞋,长到膝盖的短裤,橙色的T恤上衣,头发非常整齐地卷着,她的头平均每隔一分钟摆动二十次,每三秒就要摆动一次,频率几乎与前台的同事重合,而前台向外宣称自己办理一位客人大概需要五到六分钟的时间,没错,宣称。
“女士您好,贵宾接待廊那边也可以办理的。”她的头终于停顿下来,“在哪呢?”我尽力将手掌和手臂的连接处弯成一个及其扭曲的弧度,“您往那个方向一直走就可以看到了。”“好的好的。”队伍向前进了一步,我没有再关注那位女士的去向,毕竟每天往手指方向离去的客人数不胜数,如果养成了这个习惯的话,总是看着别人的背影离去很容易触碰到抑郁的边缘。
“诶,那边没有啊!”大概两分钟后,这位女士的卷发微微凌乱,呼吸间喉咙发出呲呲的声响,“我刚刚都快排到了你非要叫我去,不然我……”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露出了一种远超羞涩却也微小于尴尬的神情,眸光中满是善良,我迅速回头,来不及等到前台挥手致意,“您就在这吧。”
前台的年轻姑娘快速撇了我一眼,抬起头来时又是满分的笑容,“您好,请问是办理入住吗……”我站回到队伍的开头,心头难以言喻的生出冰凉的感觉,我的建议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她人,却是一览无余的自己,从来就没有人着急,一直都只有我自己在着急。
贵宾接待廊在那条路的尽头,跑着来回大概需要五分钟。
以上。
“你好,请问都是办理入住吗?”站在接待处,这样一句话几乎是每日必问,经常住酒店的人会知道,不是所有酒店高管都安分于只有一个前台,退房和住房,可以被很巧妙地分割到两个空间。
这样的设计我一直觉得有些巧妙,度假的客人住店的时间往往不会超过三天,也许是因为一天最低房价是一千也许是欢乐的时间总是效率顶尖,和你一起办理入住的人也许会重遇在结束的那一天,你们的时间重叠在同一个空间,你们没有“遇见”但也已经遇见,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说“今天又遇到你啦好巧啊”,所以其实大家都互相看不见,我只是一个很喜欢自作多情的人。
“啊!退房原来在对面啊!”一个穿着紫色丝衣的大妈转身向对面暴走,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面孔她就已经消失在下一个填进她空位的年轻女士的雪白的肤色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厕所是一个很好的形容,但人总不能像对待自己的排泄物一样对待别的人。
那位“暴走大妈”再来的时候,带来了另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他显然也无法跟上大妈急促的步伐而一直悬空着右手手臂,仿佛想像对待父母一样拉住前面人的某个身体部位,等距离只有两米的时候,他终于放弃了,垂下了手臂,眼光转而投向我的方向,嘴唇蠕动,似乎还在斟酌要怎么说才会显得不太严厉,“诶你对面根本没有人你怎么叫我去对面呢!”
可是大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这个懦夫不仅走路走不过大妈显而易见在话语权的把握上也已失去优势,对面的台子里空空如也。
“麻烦您在这里等一下。”“真是的,你们……”我快速朝前走去,大妈独有的细碎嗓音在我的身后逐渐淡去,我想前台的那个小姐姐一定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我,心想是哪个不懂事的礼宾员让她必须开始表演,狼狈不堪,我想那个大妈后面也许还要抱怨我们自己酒店的人都搞不清楚状况,搞不好会猜测我是高度弱视,这些都是“我想”,我没有抬头看前台的小姐姐在用怎样的表情生气,也尽全力让自己的耳朵远离了灾区,似乎比起认真工作,我的精力其实都花在了这些事情上面,逃离,再逃离。
我站回原位之后开始发呆,几十米距离的对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块写着“退房”的牌子寂寞地矗立,我看着那块牌子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好笑,觉得那块牌子好笑也觉得自己好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自己有话说了,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对谁问不知道,诚觉世人皆可被问。
这大概是酒店高管的决定,因为我们礼宾员和前台实则是一脉同枝,如果不是高管的意思的话,他们是断然不敢空着那样一块牌子的。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和女人每天在大堂进进出出,但他们一个人的时候从来目不斜视,几个人的时候又似乎眼里只有对方,他们的眼睛里似乎只容得下黑色,我们这些穿灰色西装的人的窘迫从来都只有同样颜色的人才感受得到。
我无法成为一个视线5.0的人,就像他们也无法明白为什么我的视线没有5.0,但他们的决定是,我必须成为一个视线5.0的人。
基层人民总是在抱怨,只有弱者才会抱怨,我爸这样对我说过,他对我这么说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他的女儿终有一天会成为这样的讨厌鬼,我确实很爱抱怨,我们所有的忐忑和窘迫都和某些人的判决息息相关,甚至于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过是他们理念的延伸,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我们的痛苦和快乐,而我们终其一生的目标就是想要变成“他们”,因为只有在变成“他们”的时候的“我们”才能在麻烦的地狱中净身而过。
“他人即地狱”,这是一句伟大的话。
午饭好像一场分界的盛宴,有人说过,过年是时间的分界线,年前感到日子一天一天变短,年后却感到日子又丰裕起来,现代生活谈年似乎已经缺失了某种时间感,年饭的味道被稀释在每一天中午阳光最好的时段。
“你吃饭了吗”早已潜移默化地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流行语,如果抽离掉它现代人只会比破碎更破碎,社交变得无从开口,很多人误以为这句话是父辈饥饿年代的肌肉记忆,是对生存与否的迫切拷问,但事实是学校、办公楼,甚至在市立图书馆,这样的问话迅速出现并消失,被一个人随口抛下,被另一个人胡乱捡起。
当然不能否认它的前一种意义,当我爸问我的时候我知道他在问我“吃没吃”,所以我只要回答“吃了”就可以满足双方的需求,这句话的重点在“吃”,但除此以外的任何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要回答“吃了……”,后面也许会加一种水果的名字,也许会加煎饼果子,之所以这样是为了省去对方多说一句“吃了什么”的麻烦,这句话的重点,在“饭”。
在大部分人都无法回家过年的世界,午饭变得尤其重要,它承担了年分割时间的作用,把一年的精神压力平均地分布到每个柴米油盐的日常里,就像做一道数学题一样,越高等的数学我们会把它拆分出越多的解题步骤,现代生活里“年”是一个差劲的解题方法。
午饭时间过后,身体和心灵似乎都得到了某种补偿,麦子和水稻用最原始的精神给人力量,再难吃的食物也是一种高级的补偿。
高跟鞋的声音在光亮的瓷砖上哒哒作响,像是一种美妙的旋律,每一步都有鲜花绽放,以群胖胖的背影出现在视线里,扭曲的晶状体邪恶地扩大肉体的面积,黑色的部分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部分模糊成一片空无,那血肉模糊的面部隐隐有肉块蠕动,忽的伸出一只手来,“来顶我啦。”
来顶你了。
下午的客人有着和上午完全不一样的群体特征,他们往往步伐缓慢地走进酒店大堂,之后必定是拿起手机或相机,用全身的力气呼唤散布在人群中的家人,于是三三两两的人迅速聚成一个圈子,一轮一轮地在大堂中心的那根有布谷鸟出没的报时柱前滚动,随后,向着我的方向,滚滚而来。
三点可以拿到房卡,于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刻便是两点,早就知晓三点才能入住的客人准备充足,提前一个小时的等待时间属于他们的最佳预估范围,而从上午开始等待的客人在目标时间的一个小时之前正好到达忍耐的极限,他们焦虑不安地在左右晃动,让整支队伍显得凌乱不堪,他们如同急切寻求母亲的蝌蚪,不放过任何疑似“正确”地问询。
“你好,现在可以拿房卡了吗?”我转过身去,问话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在酒店的活动范围内颜值水平实则远超社会上其他工作的正常值,因此,在此基础上的“非常漂亮”实则是“非常非常漂亮”,是保安大叔一定会上前搭讪的漂亮。
“不好意思,我们三点才能入住的,您可以在这里排一下问一下前台。”“啧”她迅速向反方向摆头,望了一会后似乎微微叹出一口气,再次低下头去点亮屏幕,我朝她身后望去,队伍以每三秒一个家庭的速度迅速排到了正在拍照的人群周边,如果继续下去阻挡了相机的视线,后果不堪设想——从大门到接待处的路程将会失去唯一的中点站。
四周的声音愈加嘈杂,胡乱摆动的肢体在眼前凌乱,隐隐的不安沉默在血肉温暖的地方。我从面向人群的方向转过身去,前台后面有三只手在左右摆动,她们见我终于回头,颧骨高高吊起,嘴唇似乎很勉强地向一边弯去,整张脸似乎在用尽全力倾诉她们的无奈,我走向前去,用侧脸接待了她们,“你……”“什么?”
和我说话的是一个个子非常矮小的女生,脸颊瘦弱到似乎只剩五官勉强支撑,她的声音似乎很自然地也和她一样微弱到虚无,“我说,”她深灰色的西服露出了藏在台下的一颗纽扣,“带后面三位客人去贵宾接待廊。”“啊?”我觉得疑惑,该死的疑惑,“我说,带后面的三位客人去贵宾接待廊!”她的第二颗纽扣也露了出来,红红的嘴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去,去贵宾接待廊干嘛?”“办入住!”
对她而言这几乎是在吼的了,“可是他们不是贵宾也可以去贵宾……”我的语气在她彻底疯狂的逼视中渐渐低弱,在转身前彻底消失,我不知道我这一次有没有指对路,我是一个不聪明的人,否则也不会连礼宾这样的工作也常常出错。
我无法同时思考两件或两件以上的事情,我现在只能想清楚,我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她,她从一开始说得就是一个没有因果关系的感叹句,必须清楚语句背后的逻辑是上学时留下的陋习,把命令当做提醒是一个礼宾员的失职。
再次站回到原位,一只手小心翼翼拉扯住我肘部的布料,“你好,那边是有一个位置吗?”他的手在我头顶很高的地方指向一个方向,他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嗯,是的,您去吧。”我的声音神奇地不再干涩,望着他的背影,为某些人的幸福羡慕。
“诶,你怎么回事,我们在他前面的!”我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是刚刚那位“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士,脑海中隐约还原了真实的站位,“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有看到。”我清楚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错误,她的头迅速向一边一顿,歪着头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鼻翼两旁的沟壑向外弯曲,“你没长眼睛啊,这明明看到的!”
“啧!”,前台的一家人作势离去,她快速跑上前去,没再回头。
“诶,我来顶你了。”
大堂中心的布谷鸟短短地出现在门外,一下一下地煽动它重金属的翅膀,不是从它嘴里发出的“布谷声”伴随着叮叮咚咚的乐声,60秒后它身后那根只有成年人才能看到的铁柱子将把它拖回门后狭窄的世界。
我径直用自以为坚定的眼神挤开嘈杂拥挤的队伍和同事试探的目光,躲进从不隐蔽也不安静的休息室,我隐约记起柜子里有一本《平凡的世界》——两个月前借于市立图书馆,如果没记错的话作者的笔名叫路遥,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让你想起它的时候不止想起这个人还能想起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
书的封面是厚重的深棕色,因为被许多人的手掌“厚爱”过,封页的四周已被磨出了白屑,唯独“平凡”二字仍熠熠生辉。
我抬头一刻听见某节白骨重重磕在肌肉上的沉重响声,某根神经及时将刺痛的感觉传入大脑,悉悉索索的语声凌空出生,在我的身后方,某个隐隐约约的念头渐渐显露出来,像一张急待展开的谜语,我在心里急匆匆将它折叠回去——但是来不及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公众场合我从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回头了。
大开的门被三三两两并且有增多趋势的男性以勾肩搭背的方式围住,他们每个人都把头低得很下,脸上是几乎被同一个上帝雕刻过的灿烂笑容,“贝佳,你干嘛躲在这里啊!”“哈哈哈,躲在这里干嘛?”
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话的时候要笑出“呲呲”的气声来,或者是用夸大的面部表情来表达心情,也不明白一句好好的话为什么要被笑声扭曲得让人不想回答,更不明白在大门敞开的十几平米里一个背靠大众的转身为什么被赋予了“躲”的名义,短短的十几秒内我无法思考这么多问句,因此我只是单纯地感到疑惑而已。
也许他们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无知,又或许是我的肉体太过弱小,灵魂在那时跑了出去。“没有啊,我……”我有些哽噎,我望着他们,等他们渐渐消失,就像每天回宿舍的路上我望着那些云那样。
我的脚已经捅回了鞋里,但身体告诉大脑它刚刚的记忆,我的手有些湿,我的小腿有39厘米的腿围,从背面看是最粗的样子,我的右脚掌没有沾地,皮鞋里左脚大拇指因承受了过多重量而隐隐作痛,不要再回忆了,我对自己说,回忆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快下班了,等下一次布谷鸟。
我究竟还是一页没看,这本书依旧只是在手里沉甸甸地端着,我望着它呆呆的,觉得这本书就像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从始至今一页都还没有翻开,却已经被打上了无法磨损的烙印。
我走回了所有人的休息室,找了一个“角落”安静地坐下来,像所有人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下班的前半个小时,我算着时间走出了休息室,因为这样就可以站到下班为止,可以给领班一种“我一直在工作”的假象,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某种上进的原因,而是为了隐藏蠢蠢欲动的灵魂里快要压制不住的不安,我必须要让周围的人相信,我是一个“安分”的好人,不是什么喜欢做梦的蛤蟆。
龙应台说,生命中有一种永远的等待,读者总是喜欢自以为自己就是与作者文字对话的对象,以为自己懂得了作者想要描述的那种生活,可实际上谁也没有了解谁,我的等待也不是龙应台的等待,我们相同的地方只有“永远”。
“布谷布谷”,我结束了今日份的等待。 我转身回到了休息室,铁质的柜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在下班的时刻显得尤为动人,“贝佳,你去巡一下沙发区!”这句话被迅速抛在空气里,我甚至来不及为自己的等待辩护一句,它显得尴尬而无所适从,因为四周没有什么人在为它等待,但这并不能成为我假装潇洒的理由,因为领导的魅力还在于他独一无二的语调嗓音。
在工作时间内走的一圈是它的一圈,而在下班时间内走的一圈是几乎与回到宿舍相同的时间,它神奇到只能用心理学来进行解释,大概是由于大脑自动记忆本该行走的路线而调整了到达的时间。
一圈结束,时间是18点19分。
天空很低地发红,阳光了无影踪,灰黄色的水泥在即将到来的黑暗之前沉默着闪光,淡粉色的瓷砖无力地托起高跟鞋黑硬的底盘,没有电梯的五楼依旧显得很漫长,这里的走廊只有一头接起阳光,另一头像是不断延长进某个黑洞里,因此每天的生活,都不过是从一个黑洞,走进另一个黑洞里,现代社会里这样的黑洞随处可见,大家都在黑洞里来来往往,肆意穿梭。
我从酒店回到宿舍,把钥匙插进锁孔,锁孔很清脆地回应着我,三米外的另一扇大门依旧紧闭,整间屋子丝毫没有显示出曾经被阳光洗劫过的样子,我随意用脚把门踢上,彻底把脚伸出来安放进泡沫拖鞋里.
把灯打开,把身体藏进床帘后面,紧绷了八个小时的肌肉毫无知觉,只有脚踝以下的部位可以随意转动,顿时觉得脚板真是了不起,它没有被黑色禁锢住自由的心灵,一旦时机合适,它依旧是它自己,反而是看似强壮的肌肉,在高压下失去了自己最基础的感官使命。
但无论如何,大家都很辛苦了,我用手指轻柔地自下而上抚摸着腿部每一寸肌肤,早上拉破的部位依旧赤裸裸地敞开着,此外,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裂口新增出来,有些只露出几根丝线或皮筋,有些莫名地只是椭圆形、圆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有些长长地撕拉成一条只剩或横或竖的线,不安地翻滚着。
在我的生活里,丝袜早已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在这里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穿着一双或长或短的丝袜,被丝袜掩盖的皮肤光洁如初,似乎都从未遭遇过流血的创口,但丝袜的本质便是脆弱,再昂贵的丝袜也会屈服于一片没有修剪过的指甲,一根你防不胜防的铁丝,于是,再耐用的丝袜三天内也必定会被这个处处充满锐角的世界刮破,庆幸的是我们通常不会流血,大大小小的犄角只能伤害到皮肤以外的深度。
因此不出意外的话,哪怕一天之内积累了再多的裂口,我们也只需要换一双新的丝袜,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从一开始就穿了一双破丝袜。
《无问西东》很火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电影院,我其实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是为过去某个死掉的梦想去的,结束的时候眼睛里的水差点把自己噎死以至于差点趴到在隔壁的隔壁的女生的男朋友的臂膀上去,任何一个剧情都没有让我留下眼泪,我是为自己哭的。
就像某场发布会上导演李芳芳说:“我不觉得当代人的生活是汹涌澎湃的,更多普通的青年面对的就是那些看起来不大,却一点点毁掉我们本心和初心的事:比如上司让你欺人和自欺,比如你一直信任的卖家能坑就坑你一把。这些事情多了,人会给自己包上一层层的保护壳,笑容越来越少,内心越来越拧巴。张震先生张震先生自己选的张果果这个角色,我跟他说这个角色非常非常难演,因为他只能在很小的幅度中演绎快乐、挣扎和痛苦。现代人,喜怒于言表,是会被认为是失礼的表现,是会被轻视的。”
张震是个好演员,我边想边朝阳台走去,最后一双丝袜放在镜面的背后,我把包装撕掉,崭新的丝袜顺滑透亮,忽然有一阵不知所以的风,把袜脚吹到水桶边沿,我赶紧向上一拉,线头瞬间在手心分崩离析。
啊,明天又是一双破丝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