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童话一样

7：01，我在街角超市前的“热包店”停下来吃早餐。因为有些迟了，便匆匆忙忙地吃了一屉小笼包，喝了碗小米粥后就急步跑到公交站台，刚好赶上了我常搭的3路公交车。

我抓住吊环，脸朝窗外，佯装看风景，眼睛却不停地扫视这些挤在我周围的人们。他们都是我每天看见的人。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我们却没有互相微笑，就像偶遇的陌生人。

大家仿佛一到封闭的空间都不太爱说话，只有一些彼此很熟的朋友可能会唠几句他们家常的烦忧。我倒很希望有人能与我聊天，以打破这长长的铁骑发出无休止的、循环单调的进出站播报声。

公交车快到西府站的时候，我又紧张起来。7：21，她通常就是在那一站上车的。她举止文雅，不像其他乘客那样推推搡搡。她总是挤进一个靠近车窗的小地方，紧夹着她米白色的帆布包。她从不东张西望，只注视着窗外西府山的风景。

我猜她是在花店工作，因为她的帆布包上绣有很小的花店的字样。她一般扎着马尾，身着白色或浅色的T恤衫，穿深蓝或浅蓝的紧身牛仔裤，一双连鞋沿都很干净的帆布鞋。

她的脸蛋很漂亮，稍有一点婴儿肥，干干净净的，根本无需涂脂抹粉。除了涂一点口红她从不化妆。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黑得发亮，像一片湖水。她时常倚着窗子，想着自己的主意。

我总是忍不住去看她，但十分小心翼翼，唯恐她发现我在看她，怕她蹙眉，怕她生气，怕她离我而去。她只需迟一点或早一点坐这班公交车。

我已经孤独惯了，我好不容易交到了她这个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尽管她好像还不知道。我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它使我有些心烦。它过于庞大，人声嘈杂——对我而言人实在有些太多了。我大概适应不了它。

何况我还有点怕羞，又不善言辞，不容易交朋友。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好像行色匆忙,每个人都过自己的生活，我又怎么好意思邀请人家到我那个只有一台电风扇消暑的单身房间呢？所以，只好仍是互不相识，各走各的。

我曾习惯于油菜花、玉米地、水稻田的宁静，但既然我已经一步步读书走出来了，那再回去就不会令我感到我的远大前程。我在一家二手书店申请到了一个职位，我的理想有点遥不可及，但我想它还不至于不可能实现。尽管我还得时常去设法做点兼职。

公交车一路向前，车身运动，我的身子也随之摇晃。这个季节是5月，西府山的海棠花开了。在认识她的这大半个月时间里，我很喜欢想象我和她是朋友，也许我会跟她友好而不冒失地谈几句诸如“西府山的海棠花开了”之类的话。但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油嘴滑舌，随意在公交车上和女孩子勾搭的登徒子一类的人。

我一直梦想着能有一天结交她，你知道，要自然而然地。

也许是像这样：在一个微雨的早晨，我先上车到车窗的那个位置，静静地欣赏西府山新开的海棠花。

她已经在西府站上了车，但车上人挤人，车也有点颠簸，她被人推着，使她擦着了我。她会敏捷地说：“喔，对不起。”我就微笑着点点头说：“没关系。”并且稍微向后挪出一点位置给她。她可能会对我轻声说：“谢谢。”我就会头轻轻一偏，再次微笑说：“不客气。”

如果有必要，我还能闭上眼嗅海棠花香的样子。因为事实上，我已经到西府山去凑鼻闻过海棠花的味道了，这股香气一直在我的脑海中。

而她已经发现我正在欣赏着窗外，她就会笑着说：“你也在看海棠花吗？”我就说：“是啊，西府山的海棠花开了。”她会说：“真漂亮，是嘛？”我就说：“像童话一样。”

之后，我们也许不会再说什么，两个人都会静静地去欣赏海棠花的盛开。到她下车的那站，她会微笑地跟我说：“再见。”我就同样报以一笑：“再见。”

第二天早晨，她上车见到我就会说“早啊”或“早上好”，那我也会冲她打招呼，跟她说一些听起来我对花还算了解的话。然后我们更多地时间还是静静地欣赏西府山的海棠花。

这样过了几天，我和她也算有了交情，我们会随意谈些关于鲜花，电影和音乐之类的话题。某一天，她会笑着说：“你说怪不怪，我们聊了这么久，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就身子微微一挺，说：“你好，我叫莫城。”她也会认真地说：“你好，我叫谢可儿。”公交车上的人都会微笑，连西府山的海棠花都会灿烂地笑起来，分享着我们的快乐。

后来，在某次闲聊中，我也许会无意间提到最近上映的一部电影的名字，假如她有空的话，我就建议去看看。

她会显得很高兴，“喔，我也很喜欢这部电影呢。”我会特意请半天假，早早地到她工作的花店去接她。由于离电影的时间还早，我们就会打算去西府山赏一赏海棠花。

我和她并肩走在西府山的山道上，突然有一阵风袭来，海棠花飞舞起一片。她会幸福地伸出双手，轻闭眼眸，微扬脑袋，她的发丝在风中有些凌乱，她却好像成了花的精灵。

我会突然心领神会，伸手捉住一瓣海棠花，放到她手心，我跟她肌肤之亲了。

她已察觉，睁开眼会呆上一呆，接着就高兴地把花捏到鼻尖深深地嗅一嗅。

她会笑着打开她背在肩头的帆布包，取出一本书，翻开书页，将那瓣海棠花放进去。

我则会看到那本书竟也是我十分喜欢的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共进晚餐时，她就与我谈书，她会惊讶于我也懂得许多书。我则对她更加欢喜。她就跟我说她的许多生平趣事，我十分乐意听她说，怎么也听不倦，因为我已感到她就是我的世界中心。

如果那是一个安静舒适的位置，我就会告诉她，我在遇到她的时候是多么怕羞。她会十指交叉，倚在桌上，用闪亮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我。她甚至身子微微前倾，让我好闻到她头发上海棠花的清香。她会低语：“其实我也怕羞。”我们便不会再说什么。

晚餐后，我们就会去欣赏电影。在影片最精彩的时候，她会无意间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或者，我伸手去抓爆米花，却一不小心握住了她的手。我没有松手，她也没有松手；她没有看我，我也没有看她。因为黑暗中精彩的电影好像完全使我们入了迷。

直到我的手心出了很湿的汗，直到我送她到了站台，她才会突然松开我的手，一下子跳上车去。她会在车窗里向我使劲挥手，露出比蜜还甜的笑容。

我也会向她拼命挥手。但在车子即将起步离去的最后一瞬，我会突然心口一热，也跟着跳上车。我会走到她面前，跟她说：“我想送你回家。”她会稍稍地反应一下，最后眼睛还是湿润了。

我们见到了她家那层楼的灯火，她会邀我进去喝杯茶，但我就说太迟了。于是她会恳求我：“那你得答应我这个星期天来我家吃晚饭。”我就答应，然后……

“西府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我一看手表：7:23。

一大群人涌上了车。我渴望看到她，却到处也找不到。我心情十分低落，可就在这时我发现她正在努力地往这边窗户挤来。她今天披散着头发，黑发是刚洗的，还没有完全干透。人还在朝里涌，突然她被冷不防地推了一下，她猛然间撞到我身上，身子好不容易才站稳，并贴住了窗子。

“对不起。”她有点气喘吁吁。

我已经不能向后挪出一点地方给她了，但我还是礼貌地答道：“没关系。”

车子缓慢地行驶起来，车上的人也各自找到了归宿。我和她都面朝窗外，她的发香使我沉醉。我甚至闻到了海棠的花香。

车子在动，时间也在走。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西府山的海棠花开了。”我颇为自嘲地用几乎只能我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你也在看海棠花啊？很漂亮，是嘛？”她突然扭头，笑着冲我说。

她竟然听见了。

我觉得这铁骑无休止循环单调的播报声忽然间变得动听起来，像极了西府山上跳跃在海棠树间的百鸟在歌唱，我的心也随之疯狂地跳动着。

“像童话一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