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
我住在小路旁边的二楼,一楼是本家,靠南,有个阳台,是我做饭和洗漱的地方。从阳台进房间要经过一个坏了的推拉门,我经常把它推到西边,外边的声音便轻易地跑了进来。
“回来了……”房东在向回来的房客打招呼。像一口枯井里掉了几片叶子,轻轻的。“回来了……”,紧接着又有人回来,枯井里又落了叶子。伴随着噔的一声和跟随在后边未预料到的吱吱响,门开了又关上。
每天早上,房东趁着人们还未出门便端着小木板凳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这一排出口的方向,一直到夜幕降临。
早上,我一手推门一手扶车卡在门中间,“上班去啊……”房东突然从旁边冒出来拽着门问候我,等我脱离出来,看见它的小板凳就在台阶上一盆巨大的盆景旁边,还有一瓶水。
盆景就是一种绿植,上边挂了不大的标签,写着租房电话。有人故意把它的样子修理成伞的模样,春夏,叶子很多,秋冬,错综复杂的枝丫上边干突突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下午,我骑车还未到跟前,房东便起身走向门边掏出钥匙帮我开门,再替我按着门,等我把自行车推进去,回头望去,缓缓合上的门,还有“回来了”几个字在空气中走向终点。
我记得,以高龄过世的老奶奶晚年间时常也坐在院子里,或者屋外边的石头上,闭着眼,晃着身体,睁开眼,望着风。嘴里有时会念叨念叨一些嚼烂了的碎事,干巴巴的。说着说着,右边屁股微微抬起屁声便起,如雷贯耳。我笑着望着她,然后老奶奶眯着眼望着我也笑了起来,仅能看见的几颗牙齿露在随风飘散的屁里。真是往事如烟不如往事如屁。
老奶奶终生信佛,裹足,喜欢盘着腿坐,非常乐观的一个人。去世快二十年了,我很快能想起的除了屁,还有她拄着拐和她一样信佛裹足的闺蜜一起去庙里烧香,还有她饿了从厨房里把拿来的东西捂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房间……还有我从火葬场门口接过老奶奶的骨灰盒的那一刻……
另一头,房东站在出口方向,手背在后头,在人群中变化着站姿,目光朝着我的楼下,静静望着。“回来了……”看见熟悉的人他依然会问候,“上班去啊……”他的话轻轻的。等人们都走的差不多了,他就慢慢的往回走,嘴里不间断的发出干咳声,咳……咳……咳……,声音由远及近,最终消失到楼道里。像枯井里被无意间路过的人扔了石子发出的回响声,又觉得谁会这么无聊往井里扔石子。
有家门口柿子树上挂着鸟笼,房东每次走过时都会驻足片刻,抬起头静静的望着,鸟在笼子里叽叽喳喳的叫着。主人在家的时候,房东看完了鸟就会和主人坐下来聊几句。鸟的主人能比房东年轻一些,说起话来,铿锵有力。他俩经常坐在盆景旁边聊天,没话说了,就这么坐着。有时候,鸟的主人会拿出手机看小品,听相声,赵丽蓉和巩汉林搭档的《如此包装》,赵本山那个《红高粱模特队》等。听到郭德纲说于谦媳妇,鸟的主人笑的身子都歪了。房东坐在旁边,不说话,望望鸟的主人,继续将目光投向这一排的尽头。
我以为房东每天这么坐着到天黑会进到屋里睡觉,其实我以为错了,他会趁着夜幕降临挎一个黑色牛皮包匆匆离开这里,至于去什么地方,我无从知晓。
不久,昏黄的灯光下,便出现一个穿着粉色紧身运动裤的女子在跳绳,身材丰腴,留着一头短发,她说话时候的声音很像以前我熟悉的人,但又叫不上名字。我时常站在阳台望着她,有时她在灯光下,有时他在黑暗中,绳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富有节奏,干脆利落,却持续的时间很短。我不敢断言说,她总有一天会瘦下来,瘦成一道闪电,瘦成她所希望的样子,还能前凸后翘。但愿吧!
女人旁边经常有个男孩在玩滑板车,孩子爱动,滑着车跑远了,又回来了,反复折腾几下又拿出钥匙开门,噔噔噔的声音接连不断。女人累了就喊孩子开门,三声过后,门没开,到了第六声门开了。
女人和孩子都住在这里,但我不能确定他俩到底和房东什么关系。
天微微亮,房东又会出现在楼下固定的位置,望着。
有一次,我在阳台摊煎饼。那会儿,女人已经跳完绳进屋了。
上次房东进我房间帮我修推拉门最终没修好,却在微信里告诉我不要在阳台做饭,至于为什么,房东也没说,我也没问,当初租的时候,我问他能做饭不,他说能。我才决定租这里的。为了能躲开房东,我每天会选择在他挎着包离开之后才搭起炉灶,生火做饭。即使女人在楼下跳绳听见我爆香佐料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也会置若罔闻。
楼下的本家,只有老头嫌弃我做饭。
有人在敲我的门,咚咚咚。这么晚了,谁会在敲门?难道是隔壁的女生,不对,她房间的灯这几天一直没开,也没听见她回家时用力摔门的声音。不是她。除了她有敲我房门的习惯,我真想不出还会是谁?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快速走向门口,开门,一个男孩用身体抵住门边望着我怯怯地说,
“哥哥,你好,你有耳机没,借我下……”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借耳机给你。”我站在门口犹豫,想转身去拿耳机给这个男孩,又怕到时候找不见他。
“我是楼下的……”
我一听是楼下的,便习惯性的有了服务于本家的念头,这忙得帮。“你等下,我给你去拿。”我转身回到我的床头,从一堆电子产品中翻出耳机握在手里,走到男孩跟前。“你借耳机做什么?”
“我要打个电话。”小男孩的心思真难猜。
我该不该信任这个突然出现脸上散着天真的小男孩?社会教给我的,是不能,课本教给我的,是能,不好意思,当时我忘记课本中是怎么说的。
既然小男孩说是楼下的,那他一定知道楼下都住着谁。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你认识不?长的有点像马未都,哦,你应该不认识马未都。”
“那老头是谁呀?我不认识。”小男孩脱口而出。
“就那个整天追着我收房租的老头,你不认识吗?那楼下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吗?”我很诧异,小男孩竟然不认识房东。那这耳机恐怕不能借给他了。
“那是我姑。”
这时候,丰腴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了楼道,笑盈盈的望着男孩说,“你在这干什么?”男孩说,“借耳机啊。”女人说,“我不是有耳机吗?来,跟我下来。”男孩跟着女人屁股后头下楼,走的时候头也不回一下,女人也是。
这里的租客都会和房东签一个纸质合同,上边写着整整两页条款,包括压金的退还,和财产损坏赔偿。合同是否具有法律效益,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房东可以行使合同上每一条款项,这就是城中村租房时的不成文规定。
往往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房东遇到麻烦就和这些租客没履行好合同上的款项有关。比如你交了一个月的押金,说好的半年之类如果退租,押金不退,但有些人却要争夺押金。也有人房子租期到了却迟迟不肯搬走,还不继续交钱,人找不到,房东只好打电话满世界找人。
那次,是我见房东说过最多的话,他从早上开始就打电话,中间停歇的时候,也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接着,又开始打。人如果决定要放弃一些东西故意躲起来的时候,那真如海底捞针。终于,电话接通了。“你在哪里?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是有事回不来,我先给你把东西搬下来,好收拾下房间尽快租出去。”房东接连的问话,语气很平稳,但从他凝固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此刻内心的焦躁。
上次房东叫我和他一起去五楼给一女孩换灯泡,我扛着梯子,房东跟在后头低着头一步一步往上移动,等我到了五楼回头望去,看不见身影,却只能听见踩踏楼梯的声音和回荡在楼道间的喘息声。
没想到,他那天挂断电话便踏着这样的步伐硬是把那个逾期租客的东西搬到了屋外的台阶前,刚好挨着那盆景。不仅把容易弄脏的东西拿塑料纸包了起来,而且还把其它生活用品归置的很整齐。
到现在,人还没有来,房东便把东西放在了楼道中间。
也许他坐在这头一直望着那头出口,便是等这个逾期的房客吧!
我一直怀疑房东年轻时候当过兵,还是侦察兵。
我随便翻翻和他的聊天记录,除过我每月发给他的电费和水费清单,能看到好多这些词——我是房东,收到请回复。他几乎所有发过来的话后边都带有这些词。剩下的就是上了年龄的人爱转发的一些东西,
以下几种东西,不能放在一起吃。
做到以下几点,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虫子,那请注意了。
美国这次对中国的意图真的是这样吗?
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视频,乱七八糟的,都是他这个年龄段爱看的,刚开始给我发的时候,我还点开看看,和他聊聊,他总会说些说教的话,而且很明显是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语言,直接,意思明确,好坏放在一起说。
他在微信上看过的文章,经常会在底下评论。有一次,我点开看一看,发现他在评论中国的教育,填鸭式的,一成不变式的,这样教出来的学生被磨灭了先天能力,剩下的都只是学别人,为了跟着体制走而不得不变成大家想看到的模样,尤其是教育匮乏的地区。末了,他还会写下痛心几个字。
我有几回在楼道放车子,不小心撞到了东西,声音在楼道间如刀子般穿梭,房东听到之后会轻轻推开门,探出一颗满头白发的脑袋说,“回来了。”
还有一次,我戴着口罩和帽子开了门便急匆匆的往房间赶,脚步迈开,能跨上好几个台阶。这时,一楼的门开了,房东冲我这个陌生人喊着,“小伙子,小伙子,你是几零几的。”我听见之后,当做没听见,腿部故意用力增加跨频。房东急了,也追了上来。等我上到二楼走到房间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片刻,房东突然站在了二楼的楼道口。我没想到这次他会跟得这么紧,我也没想到一个看不清面目只靠脚步声就能让房东急成这样子。
“小伙子,你是几零几的。”
“我是203的,就住在这里。”我脱下帽子,然后用手指了指房间门上的门牌号。
“哦哦,我还没认出是你,下班回来了啊!”
我说,“是的,叔。”这栋楼的租户都把房东叫爷爷,而只有我见他叫叔。
我真不想每次开门都碰见叔,我更不想有人突然从你背后出现问你回来了。我希望我开门时能碰见一位穿着睡衣,头发挂着水珠准备出门的女孩。我希望我背后跟着的是一位拖着疲惫身体,手里拎着零食刚下班的女孩。我宁愿疫情期间他不要给我免去几百块钱的房租,而是全部。
以前,我遇到的房东。他们会习惯于和你唠嗑,扯东扯西,巴不得把你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问出来。现在,我遇到的这个房东,却只会冷冰冰的问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