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天堂——Is A Place On Earth

《黑镜》是一部非常大胆的科幻剧，每集都独立讲述一个有关未来科技的故事，平均1小时的制作也使其单集容量媲美电影。真正熟悉《黑镜》的人都了解，这部“致郁系”科幻作品实则是一部人性的寓言，其剧情之讳莫如深，对人性讽刺之冷酷无情令人过目不忘。

黑镜，原指现代人手中的手机屏幕，事实上它是一种比喻，象征一切未来可能出现的科技及科技产品如一面深沉的镜子时时刻刻映照着人的本性。它们或令人如毒瘾般沉迷，将人吞噬其中，或令人因拥有过于强大的科技力量而为所欲为，自食苦果。《黑镜》开播至今的13集中，有12个都是这样看完后沉默许久，后脊发凉的故事。

而其中唯一的另类正是《圣朱尼佩洛》（《San Junipero》，Black MirrorS03E04）。黑镜中，终于射出一道暖人的亮光。

（以下内容中涉及剧情）

故事开始在1987年一个叫做San Junipero的小镇上，这里灯火阑珊，人人洋溢着喜悦，街头巷尾正播放着当年金曲《Heaven Is A Place On Earth》。与这里的热情奔放有些格格不入的是主角Yorkie，一个穿着保守土气的腼腆女孩，她初到小镇，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和好奇。她与Kelly的初遇与大多数一见钟情的故事相似，热情似火的黑人姑娘Kelly邀请Yorkie跳舞，保守的Yorkie却畏惧周遭的眼光逃开，Kelly追上Yorkie，两人在小镇酒吧外的雨巷里第一次相谈，谈话也影影绰绰的揭开了San Junipero小镇神秘面纱的一角——小镇是一座“派对之城”，一部分人是“常住民”，另一部分则是“游客”，而二人都只是镇上的游客。

保守的Yorkie纠结着拒绝了Kelly的邀约却对这个精灵一样的姑娘无法忘怀，一周后她又来到酒吧期待与Kelly再次相遇，果然二人再次邂逅。这次Yorkie卸掉了心理包袱，二人在海边小屋一夜缠绵。夜深人静，月白如皎，二人再次谈心，原来Kelly是个双性恋者，曾与丈夫有过一段婚姻，Kelly来San Junipero不为常驻，只是想最后好好享受一次。

午夜12点，一切戛然而止，时间来到一周后，回到小镇的Yorkie却遍寻不到Kelly的踪影，在寻访中Yorkie得知小镇还有其他时代，还可以去其他时代寻找Kelly，这是一个比较明确的暗示了，能突破时间局限，说明小镇并非真实之地，而是一处虚拟世界。找遍了80年代和90年代，Yorkie终于在2002年的San Junipero找到了Kelly，而Kelly只想在镇上寻欢作乐后离开，与Yorkie的相遇相爱却完全打乱了自己的想法，一面对Yorkie冷眼相对，另一面自己面对自己却无比纠结。这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细节表达，内心挣扎的Kelly一拳锤碎了镜子，但是她的手完好无损，镜子也转瞬间恢复原状。

剧情到了这里已然过半，编剧们至此才缓缓向观众揭开San Junipero的谜底：San Junipero是一个虚拟的人造天堂，它将大脑的“意识”上传至云端来只让“意识”进入虚拟世界，人们可以在这尽情作乐，再无病痛和生离死别。镇上占总人口绝大多数的“常驻民”是已经在现实世界死去的人，他们只有意识还“活”在San Junipero的服务器中，而“游客”则基本是临终老人，来到镇上是他们最后的享受以及安定心神的辅助医疗手段。

年轻开朗的Kelly其实是一位已然时日不多，连行走都需要护工搀扶的老人，她决心与Yorkie在现实中相见，千里迢迢来到加州见到Yorkie才知道，内向的Yorkie是一名仅留有听觉的植物人。Yorkie在21岁时向家人出柜，但在那个保守的年代里，这是无法被原谅的，伤心的她开车出走，一路狂飙导致车祸，从此在病榻上度过了几乎一生，她想实施安乐死以永远留在San Junipero，但家属却拒绝为她的安乐死签字，好心的护工愿与她结婚以家属身份签下Yorkie的安乐死协议。

得知这一切的Kelly毫不犹豫的向Yorkie下跪求婚，第二天现实世界中的两位老人在牧师的见证下完婚，紧随其后的是Yorkie的安乐死，伴着Yorkie的眼泪滑下她苍老的面庞，她的肉体终于死去，而“意识”永驻San Junipero。

在San Junipero绝美的海滩边，Kelly身穿婚纱与Yorkie在海风中幸福相拥，但当Yorkie请求Kelly死后永远留在小镇时，Kelly却还是拒绝了，她仍愿死后和家人在一起。Yorkie指责Kelly丈夫自私，却激怒了与丈夫在现实世界中相守49年的Kelly，她与当年的Yorkie一样，盛怒下驱车狂飙撞翻在路障上，还好这是虚拟世界，12点一到，Kelly再度回到现实。

几经挣扎，Kelly终于想通了，她实施了安乐死，肉体与相守一生的家人埋葬在一起，而精神上，与其去往一个未知的死亡世界，Kelly选择了San Junipero，与心爱的姑娘一起永远幸福的相爱。

《San Junipero》是一部非常有温度的，看完后久久不愿起身的好剧。从手法上讲，整剧的叙事结构不仅清晰，而且巧妙，有特点。

它完美结合了人物成长和背景设定，故事的发展进程与San Junipero的的运作规则完全同步，不露痕迹，相得益彰。这在这种制造悬念的科幻题材故事里是尤为突出的，二位主人公的数次遭遇层层递进，编剧将故事的世界观和科技背景随着主角故事的步步升温而徐徐展开，毫不突兀，又吸引人在观看时暗自揣测，直到后半段才展露San Junipero真容时，没有插入式的生硬，也让人觉察不到刻意隐藏。事实上，这都源于导演从故事开始的第一秒就不断的用镜头和对白苦心的暗示这个虚拟天堂的性质，只是直到它揭开面纱时，人们才读懂了之前种种草蛇灰线的慢慢铺陈。从一开头的街头播放点题音乐《Heaven Is A Place On Earth》，再到初遇时Kelly称Yorkie得了重病，再到后来时间穿梭的种种细节等等，可以说故事发展的每个小细节都是对整个大背景轮廓的勾勒。这看上去时空跳转，现实虚拟交错的剧情结构，其实是严格按照正常线性的时间在顺序讲述，这种设计让故事可看性非常强，引人入胜的同时，丝毫不造成任何故弄玄虚的错乱。

这一点让整集非常具有文学性，这是编剧上了不起的成功——藏匿悬念于深处，而非肤浅的故布疑阵。

抛去这些技术层面的解析，这一集《San Junipero》真正精彩的是精神内核上的深思。

作为一部科幻作品，整剧反而有意识的抹消科技气息，几乎全篇都沉浸在80，90年代那种复古的低科技氛围中，只有屈指可数的镜头表现了未来世界，甚至连San Junipero这一故事核心的真容也只在故事的最后才节制的给了几秒钟来展现。主人公们在现实和虚拟间来回穿越，导演却将本可以大书而特书的科技镜头简单带过。但其实这丝毫不影响科技给予观众的冲击，因为这看似古朴又具时代质感的一切都是科技带来的，这种反差其实反倒加重了科技的分量。

这种对科技的表达与另外一部科幻作品《西部世界》正好对应，《西部世界》是将虚拟世界实现化，而《San Junipero》则是将现实世界虚拟化。将现实虚拟化的San Junipero小镇很深入的跟我们讨论了一个全世界人类几千年来不断重复，不断努力，不断失败，不断趋之若鹜的超级大话题——“永生”。

不论古今中外，人们总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尽管随着人对自然规律的认识日趋成熟，人们普遍意识到永生是个伪命题，但对这个伪命题的每一点点靠近仍让“永生”本身一如既往的如磁如蜜，充满吸引力。

San Junipero中为“永生”找到了一个可供想象的方向——肉体死亡，意识永生。

片中很聪明的没有着墨去描绘这一科技的大致机理，好剧就是这样，一切用心的外在包装都只为服务那个有关人本身的深沉内核，而非本末倒置，不管科技如何高深莫测，我们都无法回避面对人生意义的苦苦思索。

当然这不妨碍观众去猜想这种科技，因为这实在太有意思了。

其实可以想见，假如将人脑比作一台极高性能的电脑，人的每个反应，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比作各个神经元高速运算得出的必然结果，不同人有不同的运算模式或者主板，那么“意识”何不是一块独特的芯片呢?试想一下，某个AI计算了你一生中所有的事件，所有的数据，它了解清晰的记录着你人生的所有细节，并以此生成你面临周遭环境后可能做出的反应，并计算分析出最大概率或者最合理的反应，那么这个AI等于是模拟了你的大脑，那么产生的意识也就是你本人的意识，这种模拟达到一定精度，那么这个AI就是虚拟态的你。

是不是觉得有一点毛骨悚然，说的这么复杂，其实最形象的叫法很简单——“灵魂”。而当人们有能力模拟这种运算，自然可以一定程度上干预这种运算的环境，从而得到相应调整，比如剧中Kelly曾跟Yorkie说希望她将疼痛值调到0，车祸后的Kelly也只是趴了一会就完好无损的站了起来。

“天堂”，“灵魂”这些宗教发明出的缥缈词汇最终实现于严谨认真的科学技术，多么新奇的设定。最棒的一点是看似如此遥远的科技，片中却给我们不疾不徐的暗示给我们了一个可以预期的方向，我们的AlphaGo已经可以战胜人类顶尖的围棋高手，我们的OpenAI已经可以击溃人类顶尖的电竞高手，这都是我们曾断言机器永远无法代替人类的事，如今再朝这个方向望去，我们似能看到一丝光亮。

《San Junipero》非常文学的没有给这种意识AI做出非黑即白的定论。

或许，它不是天堂，毕竟我们还是人类，我们的特点之一仍旧是自寻烦恼，但San Junipero的的确确是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剧中有一段非常高明的一场戏，就是最后Kelly与Yorkie为是否常住San Junipero而争吵。Yorkie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在向Kelly努力推销这种真实和永恒时，镜头背景是完全虚化的灯火阑珊，似乎在暗暗表示这一切的不真实，而所谓永恒则受到了Kelly的一记耳光，Kelly在有限的一生中与丈夫的相知相伴，甚至相厌相离似乎才是作为人真正鲜活的力量，与之相较的永恒仿佛带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这里对这个人造天堂的反问并不是指永恒的无休无止所带来的可怖轮回，因为从剧中护工对Yorkie虚拟生活的了解可知，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互通的，最后Yorkie也对Kelly说如果有一天一切厌倦了可以随时终止，这都说明这种永恒是可控的是可终止的。

这里对人造天堂的反问重点在于在这样一个人造乌托邦，一个升华版的桃花源里，我们能活出什么不同呢？近乎0付出0成本的欢乐是否真如想象中那样美好呢？

很高明的是，导演又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答案，而只是抛给我们一个小小的矛盾——看似否定了San Junipero的Kelly最终却为了爱人选择常驻于此。

也许有个细节可以略见端倪，就是在一开始连玩赛车类电子游戏都畏惧的Yorkie，再与Kelly重逢在San Junipero时，却是她驾车载着爱人纵情驰骋的，可见她已经克服了自己车祸的心理阴影。这样积极的转变，也许是对这个虚拟世界的一点肯定吧。

再或许，什么是天堂并不是这集想要表达的，不聊科技，亦不聊未来，人生的意义，从不在于追寻天堂未知的美好，而在于每个人日日夜夜践行的陪伴，只在于人本身，只在于那该死的不顾一切的爱。

Yorkie与Kelly重逢在San Junipero的滨海大道上，他们驱车飞奔，海风吹起她们的头发，夕阳的熠熠金晖映照着二人的面庞，她们看起来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耳畔再度响起1987年的《Heaven Is A Place On Earth》：

In this world we're just beginning

在这世上，我们还只是开始

To understand the miracle of living

理解活着的奇迹

Baby I was afraid before

宝贝我之前还害怕

But I'm not afraid anymore

但我不再害怕

Ooh, baby, do you know what that's worth ?

哦，宝贝，你知道什么那么值得吗？

Ooh heaven is a place on earth

天堂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They say in heaven love comes first

他们说在天堂爱是第一

We'll make heaven a place on earth

我们将在这世上创造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