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

我此刻想来，表情，尤其在临近死亡的时候，就如同一枚印章。无论生命的卷里有些什么，既已完笔，总要盖下这枚亲手刻好的小章。

表情常会自带欺骗性，类似“喜怒不形于色”的忠言，总会与成长和成熟相伴相生。某个以笑容示你的人，其背后或许正隐藏着静待你出丑的快感。而假使你某日恰遇一人泪眼婆娑，兴许他仅是喜极而泣，并非心有郁结。如此这般，表情岂同个空摆设无异？这阵子，我只觉得真伪难辨。

你大约也参加过这样的宴席，年轻的经理在席间夸夸其谈，七八个堪比其父龄的中年男人围聚左右，殷勤有加。若论及能力资历，他们中随意一人，都可使年轻人自叹不如。然而即便有如此真相，这些人也只能空叹青云志之难求。他们须得随传随到，并与之称兄道弟。为着微薄的养家糊口钱，不得不蔽去锋芒。他们于桌前笑脸相迎，俏话说尽。回到房里，甚至才背过身去，即是副咬牙切齿状。连声怨怼此人的笨拙无能，靠父辈种得的大树好生乘凉，全不顾有几分斤两。恰是这表情的瞬间转变，透露出当事者真切的感触。也恰好凭借着虚实之间的交替，免除了更为落魄的处境。

我们既要庆幸人类得以享受表情之变化，又免不得因此而倍感苦恼。我们目睹病床上气息奄奄的亲友，却不忍失声痛哭，而是代之以勉强微笑。偶个闲日，你得遇从前爱侣，眼见对方已有新人在侧，你只好依靠强颜的欢笑来掩盖唇间颤抖。倘若某张陌生的面孔突然离世，我们原本与之非亲非故，但因其生前是父辈的知己，而被迫要同去坟前佯装伤感态。你凭借努力得来的荣誉，却为着几个不相干的人落选而不敢表达喜悦之色，唯恐遭致旁人所谓“幸灾乐祸”云云，尽管那些黯然神伤的落选者并不曾有过几分努力。羞涩的女孩可能因为某次无意识的回眸含笑，得来命中转机，像娇杏一样，管它侥幸与否。周身胆魄的男子往往用两行英雄泪，便拦芳心无数。她们将风云气与儿女情兼存的男人，视为最难觅。那些被视为“扑克脸”的人，无表情的表情，是标签，也是自我保护。他们的城府总不是天生所具，而是在风浪里跌撞出来的经验。换言之，我们犹有表情外露，犹可喜形于色，还要得益于心间无害。

如果是面对死亡呢？我不知这世间是否真有死前如静水般平静的人，前提是仍有意识存在。我大多所见的皆是一张张真切的脸，一副副不再隐藏的表情。或者面带苦楚，或者心怀满足。但无论悲喜，皆是离不开簌簌的眼泪。泪中涵盖百感，有日渐侵蚀肉体和精神的痛楚，有情致代替痛感而愈发难收的留恋，不舍健在的亲友，甚至是名利。有此生未得圆满的遗憾，或是理想未得，或是情爱有失。当然也有些顿悟中人，既知生即死，死即生，便是副笑颜，感恩生而为人，能得以遍尝世间的诸般景致。人们在思索，在回顾由生到死的这场旅途，快乐之处，伤悲之时，皆由表情来现。只是这时的表情无比真实，那些生时不能理解的人事，不过是一念了之。反倒是短暂的幸福，伴随着流淌的幸福泪和扬起的嘴角，久久难消。

我们最后的表情大致是此生的一个合理注解，但总有些突然的死亡来不及呈现回顾后的瞬间，这不免留有存疑。但多数人，那些正常死亡的人，是有所感觉的。他们晓得寿命将至，回天无力，哪怕在外人眼里仍旧是容光焕发。仔细想来，在世间的这场梦幻，终归是一个了的过程。所有的知道与执著，容不得等待便归了虚无。有过的表情若是乐多苦少，活着便要轻松，反之便会沉重，且全部的轻松和沉重最后都将化为空。既如此，何不在表情还能发挥作用时，多些笑的真切，以免去死前为着不真的真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