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有的人啊,遇见了就不再陌生了。
01
姜查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六点了。
来到上海不到半小时,他的钱包和证件就丢了,身上只剩下一只关机的手机和几件换洗衣服。
他心里窝火,也不知道是气自己点背儿,还是气偷证件的人手脏。这要是找不回来,别说找工作了,他现在住店吃饭都成问题。
当初就是和家里赌气,他才打算一个人来上海打拼。年轻人敢想敢闯,本以为能干出一番业绩,没想到刚到这儿就落得这副模样。
姜查性子傲,不愿向家里低头。
反正上海也是不夜天,今晚随便找个公交站台也能熬过去。
希望明天能把证件找回来吧。
“小伙儿,垃圾丢了。”
姜查闻言抬头,看到一个老大爷背着手,盯着他脚边的包装袋。
来的时候他在火车上啃了两个面包,随手把包装袋塞在了兜里,口袋浅,应该是刚刚坐下来的时候掉了。
姜查赶紧捡了起来:“不好意思啊。”
大爷爽朗地笑了两声:“外地孩子吧?来找工作的?”
姜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运气不好,证件丢了。”
“那一时半会儿难找回来的。”
“……”
许是大爷太能唠嗑,给姜查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怎的就同意了来大爷家里。
“我就住这弄堂口,街坊邻居都喊我老赵。”
姜查放眼望去,狭长的小巷泛着各家各户的灯火,明黄色的亮光,最暖人心。
而在这普通的里弄房子中,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口热饭,是老赵给的。
没他妈做的好吃,却比什么都管饱。
02
姜查的证件在第二天找了回来,几经周折,也算顺利地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工作。实习期工资不高,但好歹管吃管住,条件说不上好,但姜查乐意。
自己喜欢的工作,怎么也比家里安排的强。
他特意去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去老赵家上门致谢。
“大爷您就收下吧,那天真的要谢谢您了。”
“说了不收的,一顿饭谢什么。还有别叫大爷,给我叫老了……”
“……”
互相推搡几次,姜查无奈,只好说:“您要不收,我以后来蹭饭都没理由了。”
老赵露出一口烟熏的大黄牙:“怕了你这孩子了,以后要再送礼,我可就不欢迎了!”
姜查挠挠头,乐呵呵应了一声。
他上班的地方离老赵家不远,偶尔出来晨跑的时候,也能看到老赵跟在一群大爷后面,叉着腰练太极拳。
他看见了就上去聊两句,后来见的次数多了,他和老赵也熟络了起来,也能调侃他两句:“怎么不见您和人大妈一起跳广场舞,跟着一群大爷混有什么意思啊?”
老赵眯着眼睛推太极,懒懒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每天来这么两手,能长命百岁呢。”
姜查听乐了,附和道:“那多好,长命百岁。”
“你们公司,不管伙食啊?”老赵挪着缓步,突然问道。
“管,”姜查伸了个懒腰,“但是不好吃。”
“我说呢,在老王那面摊子我都看见你好几回了。”
姜查撇嘴:“没办法嘛,真心不好吃。”
老赵伸手移拳:“咱俩打个商量怎么样?”
“什么商量?”
“来我家吃饭,陪我唠唠嗑,就算做饭钱了。”
姜查眯着眼睛,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干。”
“哈?”
老赵还真没想到他会拒绝,还拒绝得这么干脆。
“怎么?亏着你了吗?”
姜查站直身子,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就是没亏着我,我才不乐意。您一退休老人一个月有多少钱?我吃您的喝您的我心里过得去吗?”
老赵给噎得说不出话,他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你这孩子……我一个人做饭,也吃不了多少,有个人陪着,我心里高兴。”
姜查一愣,他张了张口,犹豫半晌才说道:“那这样,您管我伙食,我照着堂食费给,您要是不答应就算了!”
“……行行行,死犟孩子。”老赵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开成了一朵小扇。
03
姜查吃饭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是听老赵在讲。
年逾六十的老大爷,唠起嗑来也真是没完。
从隔壁小姑娘养的金毛犬跑了,再扯到巷口刘婶的女儿前两天出嫁……愣是能把所有人都和你说一遍。
但老赵没讲过自己以前的事。
姜查也问过他这方面的事情,但老赵总是一句“没什么好提的”便草草收场。
姜查没有喜欢揭别人底的癖好,老赵不想说,他也就不问了。
两个人和谐的拼桌生活过了小半年,年关也随着冬雪一起来了。
姜查收拾好自己鼓鼓囊囊的行李,又一次问老赵:“你真不来我家一起过年?”
老赵摆摆手:“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
“……”
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死不承认自己年纪大吗?
老赵不愿,姜查也不强求,叮嘱他找几个大爷一起过年,便打算走了。
“等会儿。”
老赵叫住他,往姜查手里塞了个红色礼盒。
“这什么?”
“上海特产,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姜查笑笑,扬了扬手里份量不轻的特产,说:“行,谢了啊。”
他回家的航班晚了点,姜查下飞机的时候已经临近深夜。
等手机开机后,他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一个是家里的电话,剩下全是老赵打来的。
姜查愣了愣,他之前和老赵提过时间,说回了家会给他报个平安。
顺口一说,他还记住了。
姜查手指划过界面,想打个电话过去,看了看时间还是决定发个信息。
“平安到家,不用担心。”
等了一会儿,没信息回过来。姜查想,这个点儿老赵肯定睡了。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打了个出租回家。
家里离机场挺近的,十来分钟他就到了。
他付完钱,信息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老赵发来的,长长的一段话,大致就是让他回家注意点安全,平安过好年之类的。
内容有好几个错别字,断句也断得不对。
姜查盯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知道了,我平安着呢,早点睡吧,新年快乐。”
04
过年对姜查而言就是一个样儿,若非要说今年有什么不同,就是爸妈对他的催促从工作转到了结婚上。
姜查一开始还能回怼两句,后来听得烦了,索性房门一关锁一拧,眼不见为净。
他觉得家里真是吵,怎么都不如上海清净。
他在房间里捧着个手机也不知道该干嘛,锁屏页面滑动几下,还是拨通了老赵的号码。
“老赵。”
对面传来老赵的笑声:“怎么,来给我拜早年?”
姜查说:“是啊,怕你一个人孤单,一大早我就打来了。”
“我和楼下张叔他们搓麻将,乐得很呢。”
“张叔今年回老家过年,你唬谁呢?”
“……”
姜查叹了口气,说:“你今年一个人过的吧。”
对面半天没吱声,良久他才听到老赵说:“没事儿,习惯了。”
没事儿,习惯了。
姜查听得心里没个滋味,他又想起了那天老赵回了十来分钟的短信,也不知道他打字输入是费了多大功夫。
“老赵,我教你用微信吧。”
没过两天,姜查就打着公司要开工的旗号赶回了上海。
飞机落地的那刻,他忽然有一种心踏实了的感觉。
老赵开门的时候还愣了片刻,姜查提着个行李箱,就和年前走的时候一个样。
他以为姜查是和家里闹了矛盾,这才提前回了上海,但他还没开口问,姜查就笑着一张脸,说:“老赵,我来陪你过元宵了。”
你这一个人太孤单了。
05
姜查在上海混得不错,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一天天地变好。
但上天从来不会大方,送了颗糖,势必就要给个巴掌。
老赵病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小感小冒,现在却怎么都不见好。
老赵死活不肯去医院,药店买的药又没个作用。姜查着急,第一次冲老赵发了火。
语气不好,说的话也难听。
老赵垂着脑袋也没说话,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最终还是同意去了医院,但姜查没想到会有更糟糕的结果。
检测报告上的白纸黑字,主治医生的语重心长,让姜查觉得这像一个巨大的玩笑。
“慢性疾病引起的感冒症状……老人家有冠心病,之前来我们医院做过治疗的。”
姜查愣住,他没听老赵说过。
从医生那里出来后,姜查觉得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生病的是自己才对。
老赵坐在走廊一角打点滴,脸颊凹陷下去,坐在那里像纸片一样单薄。
原来人真的是一瞬间变老的。
姜查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老赵转过头来,他才匆忙擦了擦眼睛,朝他走过去。
“我这病……”
“能治好,得住院。”
“这不用……”
“这事听我的,没得商量。”
姜查也没请护工,自己除了上班工作,其余时间都待在医院里。
老赵一开始不同意,姜查也没理他,自顾自的把换洗衣服带了过来。
反正你生病不告诉我,我干什么你也管不着。
闹了两三天,老赵拗不过,便也由着他了。
一天天地吃药打针,老赵的病也没什么要好的趋势。
他这个时候倒愿意和姜查讲一讲以前的事情,但姜查却不太想听了。
都说老年人要是喜欢回忆了,就是怕看不到未来了。
姜查冷着脸,听进去的话有八分没过脑子,原封不动地从耳朵里又冒了出来。
老赵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他说:“小姜,我是拿你当亲儿子看的。”
这病能不能治好,姜查心里没底。
所以那天老赵和他说想出院时,姜查削完手里的苹果,说了句“好”。
老赵住院就没笑过,他想回家,姜查看得出来。
初冬的风也冷得厉害,姜查替老赵掖了掖围巾,搀着他往家的方向走。
“小姜,陪我去趟居委会吧。”
06
老赵出院以后精神倒是好了不少,但也不像以前那样爱唠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靠在窗边,看着外头就能在椅子上睡过去。
姜查很怕,哪天老赵眼睛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今年春节他没打算回去,他想在这陪着老赵。
姜查趁着年前几天去买了许多年货,又去了银行取了笔钱,卡里余额已经不多了,他这几年的积蓄都用在了老赵身上。
但姜查觉得没什么,钱没了还能再赚,老赵要是没了他还能上哪儿再找一个?
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明明他们几年前还是陌生人,怎么现在却能比家人还要亲。
可能是当初那一顿热饭,暖到了自己心窝里吧。
他顶着寒风回了家,老赵坐在椅子上,眼睛紧紧闭着,身上的厚毯滑落大半。
姜查心里涌上一阵寒意,他上前拍了拍老赵,轻声叫了一句:“……老赵?”
老赵很慢很慢地才睁开眼睛,盯着姜查看了许久,像是才认出他来一样。
“嗯……回来了?”
姜查缓了口气,替他拉了拉毯子,说:“嗯,这里冷,你别坐那么久。”
老赵没应声,抬手揉了揉心口,脸色也不太好看。
姜查皱眉,快步去倒了杯温水,把药拿了过来。
“要不还是回医院吧。”
老赵颤巍巍地吃完药,摇了摇头,说了句:“没用的,浪费钱。”
姜查无言,心里头窝火又难受,但也不好对着老赵甩脸色,他木讷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小姜啊。”
“?”
“没事,想叫叫你。”
除夕当晚他做了一桌子的菜,老赵兴致很好,难得说了很多话。
姜查觉得这场景就像他来老赵家吃饭,对面的人和他聊天聊地,水都不用喝两口。
想着想着,姜查就觉得鼻尖一酸,他喝了口酒,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大过年的,哭什么哭。
07
老赵走的那天,上海下了场大雪。
姜查去医院给他拿了药,回来的时候,人就没了。
老赵先前和他说,别办葬礼,费钱。他老早给自己打理好了一切,没想太过麻烦姜查。
火化下葬以后,姜查去花店买了束石斛兰,斜斜地靠在老赵的墓碑上。
碑上的照片还是姜查给他拍的。
那天天气很好,姜查说给他拍个照,老赵乐得不行,笑出一口大黄牙。
谁也没想到这唯一一张照片用在了这里。
姜查蹲在老赵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居委会的一个电话打过来,姜查才像回了魂一样,抬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
姜查赶到居委会的时候,律师和主任已经在那里等了他很久。
电话里他听得迷迷糊糊,什么老赵、遗产、监护人,说出的三两句话他怎么也拼凑不出合理的逻辑。
直到现在,他依旧是迷瞪的。
“您是姜查先生吧,赵先生的意定监护人。”
姜查点头。
“这是赵先生生前立下的遗嘱。”
律师把几份文件摊到了他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他头疼。目光再往下移,他看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赵海城。
这是老赵的名字。
律师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了,他拿着那几张纸,回了老赵家里。
门锁“咔哒”一响,他推开门,里面什么都在,就是没有老赵了。
老赵把这栋房子留给了他。
姜查忽然觉得很荒谬。
老赵出院的时候带他去了居委会,和他一起办了一个意定监护人的手续。
姜查以为老赵是想自己能给他料理后事,也没多想,就把字签了。
他当时还想着,就算自己不是监护人,也会这么做的。
没想到老赵却是为了把房子名正言顺地留给他。
房间里陈设不变,老赵盖过的那条毯子还乱糟糟地放在椅子上。
姜查走了过去,伸手将毯子拿了起来。里面却掉出个信封一样的东西,“啪”的一声砸在地面上。
姜查弯腰捡了起来,却在看到封面的一瞬间愣在原地。
老旧的信封破了一角,露出厚厚一沓钞票,大多是五块十块的零钱。
封面上歪歪扭扭一行字,写着:
小姜的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