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文言1.0版

文/书山花开

有老王者，不知其名也，蹬三轮车为生。

盲一目，望之森然似有黑洞，或谓田螺眼矣。人多不乐坐其车者，不惟惧见其目，亦畏或由此涉险，恐撞南墙而难返。

余常坐之，喜与之攀谈。得悉其生活状况：无婚娶，光棍一生，孑然一身；有兄已死，俩侄儿尚存，并无出息，亦无来往。曾见其进一小胡同，荒僻少人，中有一院落，几间塌败屋，老王或蛰居其中之一间也。

老王尝道谋生艰难之状。或不愿坐其车，或笑其目盲，乃推究其目盲之由在恶病，而得病乃是“不老实”，即生活不检点，如祥子之遇夏太太也。

解放初，社会变，三轮车组织肇兴，而老王以其老病无用，不善趋时，被拒于组织之外。单干户，失群落伍，为生尤艰。

文革起，载客三轮车遭取缔，老王改此为载货车，而力所不逮，生意冷落。幸有老主顾如钱先生者，并不嫌弃，愿降格为货，仍乐坐之。即凭仗破旧之车，无用之人，尚得以苟延残喘于世间。

某日，余闲坐家中，敲门声起，开门视之，乃老王也。其直僵僵如嵌于门框者，余惶然。见其面如死灰，眼上结翳，莫可辨其明与盲也。状如僵尸，形同骷髅，若稍一敲击则塌然倒地者。久已不见，不知来此何为，忽觉隐隐不安。

老王一手提瓶子，一手拎某物，进屋道：香油！鸡蛋！

余以手承之。觉香油贵重，鸡蛋极多，不可尽数，遂致谢意不已。忙进里屋取钱，与之，推辞弗受。云：既来之，则受之，庶免托人送钱之劳也。老王默认无言，黯然受之。

老王一手捏包袱鸡蛋之黑布，一手攥所得鸡蛋香油之钱，木然转身出门。级级而下楼梯，如牵线木偶，呆滞无神，甚觉恐怖。忧其或稍有不慎，一足踩空，必将倒地，顿成白骨，节节碎裂，或瞬间化为烟尘矣。

十数日后，偶逢老李，即与老王住于同一院落者也，询问老王之近况。叹曰：埋葬久矣。死于何时？道：即送鸡蛋香油之次日也。

余为之惶惑不宁者累日。

数年忽忽已过，每念及老王，思绪万千：追忆其是否领受余之谢意，恐其已明吾心；心所不安者，为其以香油鸡蛋表谢意而获得金钱之酬报也，或不尽然。随光阴流转，逐渐领悟愈加分明者：乃是幸运者之于不幸者之愧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