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花盛开(短篇小说)
血花盛开
漫天的雪花倾盆成了雪雾,狂风在雪雾里肆虐。
骨瘦如柴的狼爸爸和狼妈妈在雪雾里往来驰突。驰突之余,不时停下来用鼻子嗅嗅被暴雪掩盖着的山野,眯起被暴雪打疼的眼睛向四处张望,但扑入视野得依然是雪雾,让夫妇俩心焦得依然是失望。
月前,它们爱情的结晶—十一只幼狼出世了。那时白桦林还没有被暴雪封山,夫妇俩把小家伙们寄存在一个孤僻低矮的山洞里。见日,狼爸爸负责给它们在山林里寻觅食物,狼妈妈在山洞里给孩子们喂奶。日子过得不甚丰裕,也就是能够将就填饱个肚子。谁想今年寒冬来得早,老天说翻脸就翻脸,没过九月,暴雪便封山了。要命得是,十一只幼崽十天之后,即使妈妈的奶水被吸干了,还是不能满足它们的饥欲。一个个小幼崽嚎天哭地拼命撕咬着妈妈的奶穗,每每撕裂一下,妈妈就钻心般疼。
唯一期盼得是,狼爸爸回来能够给它们带来丰盛的食品。肉嘟嘟的山兔,披着七彩衣的山鸡,运气好的话或许还会有一只笨重的山猪,伶俐的山羊……但每次都使它们失望了,狼爸爸要么空手而归,顶好的几次就是满面羞愧地衔回几只从树上跌落下来的小山雀。
狼妈妈叹口气,看了一眼饥肠辘辘的幼崽,对丈夫说,我和你相跟着出去吧,咱们两个的力量总比一个强。狼爸爸看了一眼皮包着几根肋骨的妻子,泪眼婆娑地说,你……还没满月呢……能行?
狼妈妈站起身子抖了抖黄棕色的皮毛----曾经是怎样一袭漂亮的外衣啊!几个月前,还是树荫婆娑,绿色盈野的时候,她披着这一袭五彩斑斓的锦衣,迤逦奔逐在群山树丛里。在十几只同族队伍里,简直就是一团火。她的嗓音高挑尖细,能唱出姐妹群里的最高音。她的身段硕长苗条,腰一拖,黄棕色的毛一抖,就会让异性丢魂失魄。但她并不是一个娇小姐,在母亲的带领下,很快便学会了许多生活的本领,看见奔跑的小山兔,她也能勇敢地扑上去;看见小山雀从树上落到葛针丛生的荆刺里,她也能不顾一切地跳进去。那一天,她的妹妹为了追逐一只小山鼠,一不小心挂在了悬崖的半塄,就是这个姐姐用后爪抓着树根,探下身子,用前爪抓着妹妹的耳朵,才把妹妹救上来。就在那一刻,群里的一个雄性毅然立下了誓言,它就是我的另一半,此生非它不娶!于是,小伙子便有意识地与同性开始了一场爱情的角逐。有意识地靠近她,有意识地与她结伴而行,每当它俩争夺一只猎物,刚开始撕咬时总是它下得第一口,而最后看着猎物奄奄一息时,它又总是礼让地让她衔起猎物含在嘴里,这一切自然让姑娘心生感激。它们相依相伴一起迎着树隙间的阳光出山猎物,一起站在高高的山顶引吭高歌,一起钻进密林深处的池塘里玩水嬉戏……
一年后,年迈的母亲准许它们出外同居独处了。
几个月后,它们的宝宝出生了。
这那里还是婚前的姑娘啊!一身金黄的锦衣已然没有婚前那么鲜艳光泽,饥饿消融了婚前那丰满妖娆的身躯。用尽浑身力气抖一抖披拂的雪花,突兀在脊梁的几根筋骨便显露出来,肚脐下的几个奶穗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犹如几只被吹瘪了的气球穗子,四条麻杆似的细腿,消瘦的下巴更尖了……
她紧紧跟着丈夫,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世界里,让丈夫单个出来实在也是有点不放心。况且,丈夫已经拖着饥饿的身躯出来好几天了。丈夫也是硬挺,刚刚在洞里饿得还差点晕过去。看看十一只饿得哇哇叫的幼崽,夫妇俩吃了几口白雪,毅然从洞口冲闯出来。
雪原无边无际。白雪掩盖了道路,掩盖了山林,掩盖了丑恶,也掩盖了美丽。夫妇俩在雪原里奔突着,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世界,用嗅觉灵敏地闻索着大地,细心地捕捉哪怕是一丁点儿能够给幼崽填充肚皮的食物。但,几个钟头了,仍然没有丝毫收获。狼爸爸闪进一个白雪掩盖着的雪坑,差点跌折了腿;狼妈妈跳进被白雪掩盖着的葛针丛中,腿和脸都被葛针扎出了血点子。但,一想到洞穴里的那几只嗷嗷待食的幼崽,夫妇俩又昂起头前行了。
蓦然,飞舞着雪花的白桦林树梢,出现了一只忽扇着翅膀的山鹰,山鹰铁钩般的嘴上衔着一只雪兔。那雪兔的嘴巴还在山鹰的嘴里哀嚎,山鹰紧紧咬着雪兔的腰部,雪兔的四条腿还在拼命乱蹬。眼前突然出现的情景让夫妇俩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天上馋馋地望着,狼爸爸的嘴边甚至还流出了口水。那山鹰像是故意眼羡站立在雪地里的夫妇俩,一会儿在高高的雪天里翱翔,一会儿又故意俯冲下来,有几次离地面很近,近得差点快要靠近它俩了。奄奄一息的狼爸爸决定拼命一搏了,就在山鹰又一次俯冲下来时,狼爸爸使出浑身力气来奋力一跳,和山鹰嘴里衔着的雪兔仅有一尺之遥,山鹰猛一发力,箭一样又冲上了白桦林的树端。站立在树端,还呱嗒了几下翅膀,炫示着一种胜利者的荣耀。如此反复几次,狼爸爸跳得高度一次比一次低,最后一次竟陡然倒地。比丈夫身子还要虚弱的妻子,伤心地看着倒在雪地里的狼爸爸,伸出舌尖舔舔丈夫的嘴巴鼻子,用头摩挲着丈夫冰凉的身躯。后来,山鹰竟然落在夫妇俩不远的一个石塄边,嘴里衔着雪兔斜晲着夫妇俩,一副胜利者的得意。雪兔绽出了鲜嫩的红肉,引诱得它俩几次又想奋力夺食,终因身体虚弱而没有成功。
狼妈妈站起来,终于下定决心扯着丈夫的尾巴走了。
山鹰像是在故意挑逗这夫妇俩,又开始在它们的头顶盘旋,俯冲。狼妈妈告诉丈夫,就是一天找不到食物,也不能再看它一眼。山鹰呢,就依然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在雪雾里翱翔,再在夫妇俩的头顶上俯冲。几次,狼爸爸想看它一眼,都被狼妈妈狠狠按住了。
蓦然间,一个戏剧性的画面出现了。不知道是山鹰被凶猛的暴风雪打疼了眼睛,还是张开嘴巴想唱一支胜利者的凯歌,抑或是忘掉了自己嘴巴里的猎物,反正那只雪兔是从它嘴巴里掉了出来,一个黑点便悠悠荡荡飘忽在半空。饥肠辘辘,虚弱乏力的夫妇俩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被寒风吹拂的那个黑点携带着生存携带着希望,像一把钩子顿时勾住了夫妇俩的眼神。它们随着那个黑点仰视,前视,俯视,四蹄顿时充足了力量朝黑点降落的方向追去。天上的老鹰几次想俯冲下来夺回猎物,每一次冲下来,夫妇俩前身下俯,后爪蹬地,瞪着血红的眼睛,拼命发出呜呃呜呃的嚎叫,天上和地下随即爆发了一场争夺猎物的大战。
小黑点卷在暴风雪里,最后被一棵荆棘挂住停落在一个万丈深渊的崖边。天上的老鹰几次想俯冲下来夺回猎物,都被呜呃呜呃瞪着血红眼睛疯狂吼叫准备决一死战的夫妇俩吓退了。猎物离地面只有丈余,但悬崖直陡直壁,根本没有攀附物,再加上天地混沌,白乎乎一片,夫妇俩扒在悬崖边还是只能朝挂在荆棘上的猎物叹息。但一想到山洞里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们,它俩终于还是决定冒险了。狼妈妈说,你拉着我,我下!我曾经这样子救过妹妹。狼爸爸说,这怎么能行,万一有个闪失,洞里的孩子怎么办?还是我下!妻子深情地看了一眼丈夫,为了那十一个幼崽,只能同意丈夫的决定。
狼妈妈在地上用后爪抓住一棵树的根部,把身子一拖,拖到悬崖边,用前爪勾住丈夫的后爪,丈夫的身子就像一条布袋挂在了崖壁上。雪雾横亘,寒风施虐,挂在壁上的两条布袋一寸一寸向下延伸,垂落,用尽全身力量去抓取希望。就在狼爸爸离猎物只有咫尺之余时,壁上的一块巨石坍塌了,巨石从狼爸爸的腰部滚落下去。狼爸爸的腰部受伤了,鲜血直流。用后爪抓着树根的狼妈妈用尽全身力气想拉起丈夫,无奈经过长时间的吊坠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狼爸爸含着泪说,丢掉我,你活着,孩子们也许还有一丝希望。妻子咬着牙说,不!不能!丢下我一个怎么活?狼爸爸怒吼,难道你连孩子们都不要了?快放开我,再不放,我就用头撞墙。此一瞬,狼妈妈想起了狼爸爸平日里对她的那些好来,想起了丈夫与她甜蜜的爱情追逐,寻常处处护着她,为她捡食,为她避寒,第一口为她撕咬猎物,又把最后的美餐礼让与她……难道就这样生离死别了吗?
吊在崖下的狼爸爸又一次做出用头撞墙的动作,狼妈妈只得闭住眼,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松开拉丈夫的前爪,泪珠涟涟地扒上崖顶。
一条布袋在雪雾里就那样子飘飘忽忽坠下了万丈深渊。
呜呃,呜呃,崖顶上发出阵阵剜心刺骨的叫喊。凄厉,悲凉。她泪如泉涌,热泪融化了爪底的白雪,滴出一个个小小的雪洞。蓦地,透过一个个雪洞她看见了饿得快要死掉的十一个幼崽,听到了它们哀嚎的凄音。它们一个个瞪着恐慌饥饿的眼神,想最后见妈妈一面。理智告诉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去见见孩子们。于是,心还在滴血的她,忍住锥心般的巨疼,勉强站起来,扒在崖顶,最后探下头去望了一眼崖下的万丈深渊,然后有气无力地抖抖身上的积雪,摇摇晃晃向白桦林里的雪原走去。
白桦林里的雪原静谧,安详。狼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藏有儿女们的洞穴走去,一个完美的归宿也渐行渐近。突然,一只雪兔在雪原里被一只猎狗追得狂奔乱跳,猎狗追呀追呀终于追上了雪兔,用嘴咬住了雪兔的尾巴,眼前的情景让狼妈妈眼前一亮,活下去的本能让她奋不顾身扑上前去跟猎狗拼命争夺起猎物来,没见过狼妈妈那个疯狂劲,眼睛瞪得血红,牙齿咬得蹦蹦响。命都不要了,还怕什么?就这样撕咬着,搏斗着,猎狗在不要命的饿狼前逐渐失去了优势,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冷不防从白桦林的树后,“砰”地射出了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狼妈妈的后胯,一阵钻心般疼痛,鲜血随即涌流。口一松,猎狗仗着树后那个乌黑的枪口,立马从她嘴里狠命夺回了猎物,跑回到那个乌黑的枪口旁。
她鲜明地意识到,那个乌黑的枪口是不会放过她的。可怜的孩子们,妈妈怕是永远也见不到你们了,爸爸和妈妈尽力了。爸爸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们,爸爸妈妈亏心你们呀,孩子们,你们就诅咒爸爸妈妈吧!你们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妈妈。他们没有能力给你们幸福,没有能力让你们成长壮大!我可怜的孩子们!狼妈妈就这样呜呃呜呃地惨叫着,向大地告别,向这个世界告别,向生她养她的父母告别,向远在洞穴里的十一个孩子告别!
她安详从容地站在空旷的雪原里,不再挪步,不再逃跑,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从白桦林树后那颗射向她的子弹。
猎狗在树后狂吠,紧挨猎狗得便是那个乌黑的枪口。
几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几分钟也过去了,还不见枪响。
狼妈妈也觉得诧异,抬起头朝树后望去,那个乌黑的枪口不见了,猎狗也不见了。
狼妈妈深情地朝树后点点头,她已经无力抖掉身上的白雪了。就那样子忍着枪伤的巨疼,忍着心里的刀剜,连滚带爬继续朝孩子们的洞穴走去。
越近洞口,心跳得越快。她不知道洞里的孩子们饿得成了什么样子,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给孩子回答爸爸那里去了。在洞口前,她徘徊犹豫着不敢进洞,觉得也无颜进洞,便软软地匍匐在地,想偷偷听一听洞里的动静。洞里死一般的寂静,越是死一般的寂静,让她越发害怕。也许孩子们连喊一声妈妈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是……她不敢再往下想。她只得慢慢移动着滴血的身躯,轻轻地撞开用茅草掩盖着的洞口。
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十一只幼崽横七竖八地躺在洞穴里,半睁着饿昏了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着她。她呜呃呜呃流着泪轻轻呼叫:孩子们,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有一只小幼崽摇摇晃晃站起来向妈妈扑去,一下子就咬住了她那吊在肚脐下干瘪的奶穗。其他幼崽也一哄而上,龇牙咧嘴地抢夺。小幼崽嚼啊咬啊,那干瘪的奶穗里没有半点奶水。
即使嚼不出半点奶水,但小家伙们仍然没有丢开那些快要嚼烂了的奶穗。
突然,一个小幼崽问妈妈,爸爸呢?
狼妈妈抽搐半晌,含泪答道,还在雪地里给你们寻找食物。
血!血!妈妈你负伤了。
妈妈没有负伤,妈妈只是被荆棘刮了一下。
儿女们怕是再也嚼不出妈妈的奶水了,妈妈的奶水已经被吸干,只剩下流淌在血液里的鲜血。看着一个个失望的孩子,看着一个个将要被饥饿拉到死亡深渊的孩子们,狼妈妈决定实施她最后的归宿了。先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走出洞外,用嘴衔回一些茅草堆放在洞口,然后再衔回几块石头压住,为得是怕风刮走那些茅草。雪花弥漫,寒风飕飕。谁知道这样的鬼天气还要持续多久?接下来进洞,把昏睡中的孩子们叫醒,然后带着神秘的色彩给它们说,一会儿,妈妈就要走进天国了。妈妈,什么是天国,天国在那里?天国就是宇宙间最美好最快乐的地方,那里有世界上最丰盛的午餐。妈妈到了天国后,会给你们带来鲜肉,那些鲜肉都在妈妈的身上。不过,那已经不是妈妈的躯体了,那是一头笨重山猪的躯体,那是一只伶俐山羊的躯体,上帝不想让你们饿死,会给你们送来美味佳肴!说完,狼妈妈便含着热泪一个个亲吻了她的每一个孩子,然后命令它们全都闭上眼。说,一会儿,那只笨重的山猪或者是伶俐的山羊就会倒在你们的脚下。
孩子们全都听妈妈的话闭上了眼睛。于是,狼妈妈----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雌性便完成了一个最激烈最悲壮的独舞。她拼出自己全身的余力跳起来将头部向洞壁撞去,带着血肉模糊的脸再一次跳起来将腰部向洞壁的石尖塄撞去,忍着巨疼再一次将自己狠狠摔在地上。于是,一个美丽的身段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来,宛如一道雨后横亘在天上的彩虹。随着最后狠狠得一摔,洞穴里便开出了一朵朵艳丽的血花,叠印在洞壁上,若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若一朵朵姹紫嫣红的杜鹃,若一朵朵婀娜妖娆的红牡丹……
那不是妈妈的躯体,妈妈说她已经走进了天国。那是野山猪的鲜肉,那是瘦山羊的骨架,饿疯了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抢食着那个开满血花的身躯。
漫天的雪花变成了血花。一朵朵,一片片播撒着,倾泻着……
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