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是日落
日出是日落
扬子是个没童年的人。
扬子和我一般大。在我的记忆中，扬子与众不同，村上的乡亲们也对他另眼相看，都说他是个出色的苗子，以后不是当官就是成为为村里铺路的人，还有人说扬子有种艺术家的气息，比如他的言行举止，都给人一种书香门第，拿着毛笔满嘴文绉绉语段的人。无论怎么说，扬子在大家心中是最有出息的。
扬子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母亲没上过一天学，父亲每天和自己的几只羊打交道，不管是长相上还是文化底蕴上，都无法和扬子联想到一起。扬子肤色白皙，根本不像农村孩子，从小指甲都是修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干净利索，一口耀眼的白牙，走路笔直，遇到人微笑点头。在这个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地方，扬子显的格格不入。
小学时，我们还在大街上大声哭泣的时候，扬子就已经下地干起了农活。他从未说过累，也从未见到过他不情愿的表情。他这样的举动让乡亲们为之感动，夸赞声飘满整个村子，看到他的人都要夸上几句，仿佛不夸就对不起自己一样。扬子自从上了学，都是全年级第一名，每个学期都能拿很多奖状，很多礼品，花花绿绿着实让人羡慕。我去过扬子的家，看到过令人惊叹的那面大墙。上面铺满了扬子的奖状，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全年级第一名、优秀少先队员……每个家长教育孩子的话都是，你看看人家扬子，多厉害，你看看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五年级那年我与他有些许接触。那年扬子家杀羊，羊肉要比市场上卖的便宜而且又新鲜。村上的人都围在他家，排队付钱。爸爸帮着扬子爸爸宰羊，那个场面我还记忆犹新，看到挣扎痛嚎的羊我浑身都颤了一下。鲜艳的血流在白色的瓷盆里，让人恶心，又觉得我们是多么的无情。
扬子在一边很安静，坐在厨房旁边看着高尔基的《我的大学》。那本书我在学校杂货堆里看到过，翻看了几页一点也看不懂。扬子不愧是扬子，连这么难的书都能看懂。
那天晚上爸爸被留在扬子家吃饭，扬子的妈妈也把我留在了他家。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看扬子，他吃饭的时候斯斯文文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饭后他帮着母亲收拾碗筷，一个大人的样子。
“你喜欢看书？”饭后我问坐在白炽灯下看书的扬子。
“对呀，你喜欢吗？”扬子说，像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那样的语调是这个年龄不该有的。
我摇头。
“我喜欢高尔基和列夫托尔斯泰。”他说，并没有炫耀自豪，这样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恰如其分，好像扬子就应该这样说话，就应该读这样的书，就应该说这些大文豪的名字。
“我读的书愈多，就愈亲近世界，愈明了生活的意义，愈觉得生活的重要。是高尔基说的。”我不懂，但觉得这是一句特别了不起的话，就像了不起的扬子那样。回家之前扬子给了我一本《童年》，也是高尔基的。“你看看吧！这是他三部曲里的一本。”扬子说。
我兴奋地拿着书，忽然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成为众人口中的扬子。很多小伙伴应该很羡慕吧？竟然和扬子成为朋友。我心里美滋滋的。回到家，坐在床上，翻开《童年》看了还没两页就睡着了。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扬子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大家嘴里不仅有扬子，还有我……
《童年》那本书一直在我枕头底下放着，我不敢把它拿出，只要知道扬子送了我一本书在下面就可以了。我怕拿出后会产生罪恶感，这种罪恶感会让我无所适从。会让我面对扬子语塞，会不知所措，会莫名的尴尬，就像做了一件不忠的事情。
那天过后我和扬子便成为了“朋友”。我试着像他一样走路、说话、点头微笑，虽然装的很累但还是乐之不疲。当扬子说出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时，我便会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呀，这段话我也特别喜欢。”我确实喜欢这句话，特别是从扬子口中说出的。
星期天的时候，我会和他在麦场上看一整天的书。即使那些关于情爱政治的小说让人费解，但还是要装出一副着了迷的样子来。有时看书看到想打哈欠的时候，也要把头别到一边，不能被扬子发现，这样扬子才会觉得我是真的爱书，他才会觉得我有资格成为他的朋友。
其他伙伴拿着网兜去捉鱼、其他伙伴去树上掏鸟窝、其他伙伴去田里捉青蛙。我想去，我想去到呼吸都不正常了。捧着书本的我恨不得摔掉书，大声告诉扬子，我是装的我根本就什么也看不懂。但我却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尝到了甜头，来自家人的夸奖，来自村民的赞扬，他们说我是第二个扬子，就连老师也开始关注我了。
和扬子在一起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
我完全找不到书中的乐趣，完全找不到作为一个乖宝宝的乐趣，除了偶尔的几句赞扬。
那天早上，我从枕头下拿出扬子送我的《童年》，忽然察觉扬子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的恶梦，要想醒来，必须从这本书入手。我把书握在手里一口气跑到扬子的家里，把书放在扬子手里，大声道：“扬子对不起，我根本不喜欢看书，我也不适合和你成为朋友，因为我不想做个乖孩子，那样太不自在了。”
“是吗？我支持你！”他说。
简单的“我支持你”让我语塞，我不知这是嘲笑还是由心的言语。我无法判断。
后来我们就没怎么联系了，但时常听到村里的人提起过他，说扬子考上了一个好初中，全市最好的初中，又听说扬子是全年级第一名，拿了很多奖学金，就连市长也给他握过手合过影。他的好消息口口相传，而我却成为了扬子的对比。我没有考上初中，就连镇上最差的初中也没有考上，家里无奈只好花高价上。我不喜欢上学，不喜欢老师嘴里的道理，什么分数低你的人生就没有价值，天天逼着你做那些复杂乏味的数学练习语文阅读英语单词……
大家都说我没出息，前途未卜，或许会走上犯罪的道路。犯罪的道路让他们坚信不疑，因为我在初二的时候打了我的地理老师，得知这个消息的村民都惊呆了，说只有社会的败类和人渣才会对自己的老师下手，还说我的父母上辈子作了孽，才会有今天的报应。我却不以为然，地理老师的确是该打，每天把消极的句子往我们脑袋里灌，经常说我是颗老鼠屎，说没有我整个学校都会迎来光明，还说想我这种人连种地的资格都没有。每个人脑子里装下的东西是有限的，像这种让人无限“自卑”的话会更有限。我早就满了，而且全都喷发而出，我撂起板凳就是一击，地理老师弱爆了，一下就蹬腿吐沫地躺在了地上。
叫家长的厄运是难免的。校长不仅让我家付高昂的医药费还要写上千字的检讨。这件事情发生后，母亲和父亲就再也直不起腰了。很多人同情他们，但更多的是厌恶他们，有这样一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父亲不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去他的老话！在我被领回家的几天里，村民又开始了议论关于扬子的“丰功伟绩”，说扬子跳水救了人，不仅上了电视还上了报纸，就连学校都为他塑了雕像，还说被评为全省十好杰出青年。他们最后会说，唉……那家伙就不行了……一看就是天生的扫把星……
我有段时间挺想扬子，这种想念并不是朋友之间的思念，而是想成为他的冲动，后来便不再想了，因为此时的扬子是别人口中嘲笑我的重要字眼，而那个想成为扬子的冲动的我，早已被他们践踏致死了。我开始讨厌那些满嘴扬子和我的人，开始怨恨优秀的扬子，恨不得得知他死去的消息。扬子死亡的消息并没有传入我的耳朵，反而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的消息传入耳中，说扬子考了个全学校第一名，还说那个大学免费让他上，并且还每月补助他很多钱。
多让人想不通……多让人羡慕嫉妒。
而我呢？每天守着三亩地的庄稼，日复一日地守着……
农村人结婚都早，你永远都逃不了父母的催婚，打着抱孙子的名号，把你的人生就这样如他们所愿的绑架囚禁起来。老话说不结婚生子者都是不孝！去它妈的老话！怎么去它妈的老话？我他妈都结婚了，孩子都在媳妇肚子里蹦来蹦去了。
我有过梦想吗？除了成为扬子好像并没有寻见。其实我还想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一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是老话把我的双脚拴住了……也罢，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也是一种生活吗？
“你听说了没有？”媳妇挺着肚子，“扬子蹲监狱了。”
我瞬间呆住，扬子蹲监狱了？我不敢相信，盯着媳妇：“你说哪个扬子？”
“还有哪个样子？就是羊倌家的扬子。”
那个人人赞扬，人人向往的扬子蹲监狱了？消息在我脑袋里来回盘旋，一系列的画面铺天盖地袭来，扬子双手沾满鲜血，扬子眼角满是泪痕，扬子被严刑拷打，扬子面容憔悴：“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蹲监狱呢？”
扬子的确蹲了监狱。
得知消息的当天，我看到了扬子的母亲，她还是那般笑容，看到大家像扬子样打招呼。父亲继续抱着收音机放羊，收音机里还是单田芳的评书《穆桂英挂帅》。仿佛扬子蹲监狱的消息他们并没有得知。大家又开始议论开来，都说扬子的事情是有原因的。就像好学生永远在老师面前都有原因，坏学生就算有原因也会被视为强词夺理。
扬子是死刑。
那个从小100分的扬子却在100分的试卷上洒上了墨汁。扬子杀了人，杀了一个孩子，杀了一个年仅10岁的孩子。以前的100分被这个孩子死去的消息全盘否定了。抄袭的试卷还有资格炫耀吗？那些夸扬子的老人早在扬子巅峰时死去了，留下的忠诚者也渐渐被抄袭声中淹没同化。他是抄袭者，大家一致认为。
扬子的死刑是在四月五号，四月的天是温和的，充满着生机与希望。
就像朱自清散文中的《春》那样，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无法忘怀。就这样一个满是希望的季节里，扬子却将要死去。或许扬子也希望死在春天，因为他小时候总喜欢在春天的时候游荡，拿着书，一边看，一边观察春天的特别之处。
四月四号那天，我特意去了扬子家，借着买羊的幌子。老两口看到生意来了乐呵呵地把我迎着。并详细讲解每头羊的优点和缺点：“你看到那头带黑点的小羊了没有？长得特别快，从小就比其它羊壮，长大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扬子的父亲点燃卷烟，啪叽一口，“你想买多少价钱的？”
“我也说不上来，所以才来问您来了。”我似乎不应该这个时候来，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满足感而刺扎他们的心。老两口的脸上一丝难过都没有，他们两眼清澈质朴，就像春天一样。扬子的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菜香味扑鼻而来。我站在羊圈外可以瞥见扬子家的堂屋，也可以隐约瞧见那面只属于扬子家的荣誉墙。那曾经是我的梦想，而现在却是我无法解释的谜题。
“在这吃饭吧？”扬子的母亲说，脸上的皱纹多的超出了她现有的年龄。她个子矮矮的，说起话来总带着你是我家客人的味道。我回绝了她，并对扬子父亲说回去和媳妇商量一下，如果她同意我就买那头羊。扬子父亲点头，想送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把我送走。
第二天扬子被枪毙了。大家都觉得罪有应得，但是都想去安慰一下那老两口。大家也就是想而已，没有人真正的去过，直到老两口的尸体被发现后。
发现尸体的是村上的王三，他去找扬子的父亲借评书内存卡，喊了半天都没人回应，最后看到床上躺着的他们。大家说他们是在儿子死刑的前一天死去的，也就是说我是他家的最后一位访客。
从此扬子家就在世间消失了，那些赞扬也罢，那些指鼻子咒骂也好，都将会成为世间的尘埃，无人会再次提起，也无人会因此而感到忧郁。很快他们家的那几只羊会被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瓜分，那几块地也将被收回，房子会推掉，那面满是荣誉的墙也将倒地，压在里面的“高尔基”、“列夫托尔斯泰”、“鲁迅”、“莫泊桑”、“张爱玲”也不会再见天日了。
扬子死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梦到他，梦到他微笑着接受了无情的子弹。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我读的书愈多，就愈亲近世界，愈明了生活的意义，愈觉得生活的重要。是高尔基说的。”
我在梦里问他，你到底怎么了，你为啥杀害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又是笑眯眯地讲：“你们不是扬子，扬子只有一个，所有你们根本不能了解我。我的那本《童年》看完了吗？看完的话记得还我。”我从梦中惊醒，那一瞬间我忽然忘记了扬子原本的面容。
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杀掉一个十岁男孩？我开始翻阅那段时间的报纸，找遍了所有的板块都没有这件案件。听他们说扬子喜欢上了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女人拒绝了他，他便杀掉了女人的孩子。听上去有些荒唐。还有人说扬子有恋童癖，因为他从小就没有童年，他想从别的孩子身上找到关于自己童年的影子和快感，所以杀掉了那个男孩。还有人说扬子的优越感被社会磨平，他的心里落差太大，一时想不开，就发疯了，然后杀掉了男孩。
我们不是扬子，根本无法猜测。或许扬子这么优秀的人所承受的痛苦要比我们这些平常人要多，越是表面风光，内心越是脆弱。夸奖声听惯了，自然而然听不得其它风雨。那些传言我都相信，我又一个也不信。因为真正的故事只有死去的扬子本人才说的清楚，讲的明白。
日出是日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