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兰亭》
忆当年,胡适赞叹着西方的强盛,鲁迅也向封建社会“呐喊”,那场新文化运动差点就让文言文从地球上消失。时至今日,每当捧起文言文的书籍就倍感珍贵。
文言文中既珍贵又有趣的要数《世说新语》,它也就是中国最早的小说,里面有个“东床快婿”的故事颇为著名。
东晋太尉郗鉴有一女,名郗璇,年方二八,豆蔻年华。郗鉴视此女如掌上明珠,欲为她觅如意郎君。
郗鉴觉得丞相王导家子弟甚多,且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于是望能从中挑出合适的人选。
一天早朝后,郗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丞相。丞相王导慨然道:“那好啊,我家子弟很多,就由您到家里挑选吧,凡你相中的,不论谁,我都同意。”郗鉴于是就命管家带上厚礼,来到丞相的府邸。
王府子弟听说郗太尉派人为自己的女儿挑选意中人,都通通精心打扮后正襟危坐,唯盼雀屏中选。这时才发现有一个年轻人与众不同,他敞开衣襟,若无其事地斜倚在东边床上。这个人,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子,他的两位伯父王导、王敦,分别是东晋宰相和镇东大将军,一文一武,共为东晋的开国功臣。而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更是司马睿过江称晋王首创其议的人物。
王羲之自幼喜爱书法。12岁时,他在王旷枕中发现了《笔论》,便拿出来偷看。王旷问王羲之为什么要偷走他藏的东西,羲之却笑而不答。其母曰:“他是想了解你的笔法。” 王旷看儿子年少,就说:“等你长大成人,我会教你的。”王羲之却答:“等到我成人了,就来不及了。” 王旷听了大喜,就把《笔论》赠给他,不出一个月,王羲之的书法水平就大有进步。
回到那天,王羲之看见蔡中郎碑,自然不愿放过,几乎把相亲的事抛在脑后。后来突然想起,于是又匆匆赶往相府。
到相府时,他已经浑身汗透,索性就脱去外衣,袒胸露腹,偎在东床上,一边饮茶,一边想那古碑。
管家回到郗府,对郗太尉做了如实的汇报:“王府年轻公子,二十有余,听说郗府觅婿,都争先恐后,唯有东床上的公子,袒腹躺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管家以为第一轮遭到淘汰的就是这位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不曾想郗鉴选中的人偏偏就是王羲之,“东床快婿”,由此成为佳话。
王羲之的袒胸露腹,是一种别样的风雅,他与郗璇的佳偶天成,更得感谢郗鉴的眼力,他的艺术成就,也得益于这段美好的姻缘。王羲之后来在《杂帖》中不无得意地写道: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以毕,唯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
说到王羲之,就想到了《兰亭序》。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暮春的三月初三,王羲之同谢安、孙绰、支遁等朋友及子弟共42人,在山阴兰亭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文人雅集,行“修褉”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
兰亭雅集那天,参加聚会的人准备为那一天吟诵的三十七首诗汇集成一册《兰亭集》,大家就推荐主人王羲之为之作序。酒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了这篇《兰亭序》,全文如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文中既然说到“后之览者”,以当时王羲之的智慧,不难会想到自己的手稿日后会成为国人记诵的篇目。然而这一蹴而就的手稿,日后就真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记诵的名篇,更为中国书法提供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坐标。
书法史上,几乎所有重要的书法家都临摹过《兰亭序》,他们也只有翻过临摹《兰亭序》这座高山,才能成就己身的事业。王羲之在不经意间用他的书法,发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临摹、刻拓运动,贯穿了后来的一千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
南宋赵孟坚,曾携带一本兰亭刻帖过河,舟翻落水,救起后自题:“性命可轻,《兰亭》至宝。”于是这份摹本,也从此有了一个生动有趣的名字:“落水《兰亭》”。这些情景,这种疯狂绝对是王羲之不曾料想的。
如果说赵孟坚的那份摹本是“落水《兰亭》”,那么王羲之的兰亭可能称“醉后《兰亭》”更为贴切。
至于王羲之本人也是非常满意自己的这份作品。酒醒后的他,看见这幅《兰亭序》,有几分惊艳、也有几分得意和几分寂寞。他在后来的日子,将这幅《兰亭序》反复重写了数百遍,仍无法达到最初的水准,于是就将这份原稿珍藏起来,成为了家族的第一传家宝。
据说,《兰亭序》的真本传到王氏家族第七代孙智永的手上,由于智永无子,就传给弟子辩才,后被唐太宗李世民派遣监察御史萧翼,以计策骗到手。唐太宗死后,《兰亭序》真迹据说被唐太宗带到了坟墓里,从此“茧纸藏昭陵,千载不复见”,它再度消失在了历史的漫漫长夜里。
《兰亭序》寥寥324字,把一个东晋文人的复杂心境展示地淋漓尽致。这种乐终成了悲,美丽终化作了凄凉。魏晋六朝文章,《古文观止》收录了六篇,《兰亭序》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的《兰亭序》透过文言,以一个传说、一种想象、更似一缕伤痛、朝朝又暮暮,模糊而清晰地存在着。倘若没有这些文言文,我们便无法想象王羲之“东床快婿”时的别样风雅;没有这些文言文,我们也无法洞察到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时的复杂心境。
“文言”是我国先秦时代的口头语言为基础而形成的一种书面语言,“文言文”就是用文言写成的文章。文言文作为一种定型化的书面语言,沿用了两三千年,从先秦诸子、两汉辞赋、史传散文,到唐宋古文、明清八股都属于文言文的范围。它是中国古代的书面语言,更是现代汉语的源头。
五四运动后,白话文才取得正式书面语的资格。文言文在这场浩荡的运动中神奇地保留了下来,足以说明它的独特魅力。文言文的独特与美,就在于它的行文辞简义赅,含蓄而温婉,意境浓厚、韵味十足。它像一杯千年的酒,弥足珍贵。
文言既然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一直流传到今天,它的特殊文法也随之在跌宕的历史中保存了下来。今日学习的大多师生对文言不讲究系统的文法学习,而更多强调诵读,也就不难想象学习文言而为他们带来的烦恼了。文法不精,诵读千篇,终也是一知半解,既累又枉然。
真正能用文言文读懂《世说新语》,读通《古文观止》也是一种别样的情趣,实国人之幸,国人之傲。
文言的发展荆棘载途,远没有“东床快婿”的兰亭一醉来得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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