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写到老的故事故事一人一故事

九叔(小说)

2018-07-06  本文已影响63人  多啦A步

01

小时候,九叔在我心里是男神一样的人。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指望田里的收成过日子,很多人家吃穿都是问题,衣服大都是老大穿完给老二,然后补丁磨破了再摞补丁的。而每次见九叔,都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打扮的精精神神,骑个大梁自行车,从镇上下班回来。

听村里人讲:九叔镇上的班倒也不是什么铁饭碗,而是九叔、八叔等他们弟兄几个合伙开的一个农产品加工厂,九叔是会计。 因为九叔在镇上上班,所以我们也不常见九叔,但是作为邻居,九婶还是天天见的。

九婶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九叔不在家,十多亩地的春耕秋种几乎都是九婶自己里里外外的忙活。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就从娘家把叔伯兄弟叫几个人来一起帮忙。忙完农活后,九婶就开始摆弄那个老式的压面机,给村里人压面条,然后按照斤两收点面粉,来贴补一家人的生活。

九叔在外打拼,九婶一个人领着一帮孩子在家过的也算是没冷着没饿着。

但是,九叔和九婶有块心病,那就是家里边四个丫头,勤劳能干的九婶始终没能给九叔生个带把的。

02

九叔是小时候跟着爹妈从外地搬来的,听说他们原来生活的地方周边都是大平原,土地肥沃,庄稼长的特别旺,一眼望不到边,全是油汪汪的绿。但是因为地处水域下游,雨季经常会发大水把庄稼冲坏,政府为了造福两边的百姓,决定修建水库。

那时候,全国刚解放,九叔家的田地和铺子也被分了出去。政府有令,修水库又是造福子孙的好事,就这样,九叔一家成了第一波移民。

那个年代移民可不像现在似的,有住房、有补贴政策,那时候根本没人管你,只能自己寻找出路。

九叔他爹考虑再三,选择了我们这里,虽然是地处丘陵,山连着山,但是地多,起码来年的粮食能养活一家老小。

 一家人,两副担子,一副担子挑粮食家当、一副担子一头是襁褓中的九叔、另一头是锅碗瓢盆,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大的帮着背点扛点东西,小的能走的踉踉跄跄跟着走。合着其他几家叔伯兄弟一起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大部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终落户到了这里,临时安置在了一口旧屋里。

 搬家当年是夏末,那年秋天我们村迎来了大丰收,但是九叔他们老家的庄稼被洪水淹没了,新家又没有粮食,仅靠搬家搬来的那一点存粮,哪够养活一家老小。

记得小时候听九叔娘,也就是二奶奶说过一个段子:说大奶奶家的八叔,刚搬家那年比九叔大点,已经会走路了。跟在我们村的几个孩子后边玩,我们村的几个孩子兜里装着枣,边玩边吃,而八叔馋的只能舔手指。

后来一个孩子吃到了带虫眼的,咬了一口就扔了,然后这个带虫眼的枣被一只大公鸡啄走了。 而刚刚会走路的八叔,一直撵在大公鸡后边,直到大公鸡跑的扔下了嘴里的枣,然后八叔捡起枣满脸成就的跑过来,举着枣要给大奶奶,年轻的大奶奶把这一幕整个看在眼里,紧紧搂着八叔再也忍不住眼泪。 这是多么漫长又煎熬的一个秋冬啊。

所幸,在已经出嫁的大姑姑夫家帮衬下,九叔一家熬到了春天。

春天真美啊,万物复苏,大地返绿,重要的是树上的榆钱、地上的野菜都能充饥啊。还有化了冻的地里,能播下希望啊。

九叔他娘,出身于大户家小姐,从小家里就养着长工短工。和九叔爹夫妻二人一合计,咬牙拿出压箱底的家当,请了村里人帮忙买种子、开荒、播种。

那时候的我们村,啥都缺,就是不缺地,只要你肯下力气,种下整个山头也没人管你。

于是,这年秋,九叔家打了一个翻身仗,粮食大收,虽算不上盆满钵满,至少,九叔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03

解决了温饱问题后,九叔爹利用祖传做点心的手艺,重新做起了卖点心的小买卖。

又过了几年,这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二奶奶又给九叔添了个弟弟,也就是十一叔。恩,对,是十一叔。

 九叔在自己家排行老三,老九是和大奶奶两家兄弟们排起来的,上边大哥二哥分别排老三、老七。 大奶奶的丈夫,也就是大爷爷,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早逝,留下了五个儿子,大奶奶是第二任妻子,有两个儿子,分别是老八和老十。 大爷爷去世的早,我们这一辈分的人几乎没见过的,而第一任妻子留下的那五个儿子,有的去了外地,好像还当了不小的官;有的早早娶了妻,搬了出去。所以,这五个儿子,我们是没什么印象的。

背景交代完毕,继续说正事。

九叔家境越来越好,几年的勤恳开荒和耕种,已经良田成片,九叔爹的点心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已经租赁了固定售卖的小铺子,养活一家老小早就不成问题。

但是好光景并没有太长,就在七叔、九叔相继上学的时候,全国迎来了大跃进运动:全民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 1958年底,全国为响应毛主席号召,提出"以钢为纲"的口号,号召全民炼钢。铁矿不足,全民不下田耕作,都上山采矿;家家上交铁器锅勺,户户吃公社。每晚设置专人值班放哨,严禁各家各户单独开火。

人民公社运动要求以生产队为单位,地同耕、饭同食。在生产队的号召下,多数人又把大量精力放到了采矿大炼钢铁上,林木大批量被毁坏,又迎来了自然灾害:北方干旱、南方洪涝,秋天还有寒潮,粮食都冻在了地里……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历史的对错暂且不说,这里只说九叔。 九叔家耕种了几年的、包括整个村子里的田地都归了生产队,所有成年人一起劳作挣工分,一起吃公社。

源自庄户人家的局限性,田里劳动付出了不少,口号喊的一天比一天响亮,但是庄稼长势却并不见好。 加上大炼钢铁错过了锄草、翻秧时机,秋天又寒潮侵袭,以地瓜为主的茎块类粮食大部分冻在了地里。

九叔一家恢复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靠着陈年存粮每天用小瓦罐煮点喂年幼的十一叔,而七叔、九叔他们只能跟着生产队吃公社。 碗里最多的是烂的只剩一个圈的地瓜饭,发了霉的高粱粥,很多同龄孩子饿的一步一个跟头,倒下后就没能爬起来。

记得九叔把这些当故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面带着微笑,而那时的我,却听的心酸。 还好,那时九叔爹的点心铺子充了公,成了供销社,九叔爹好歹在供销社有个职位,今天带把米,明天带把豆子。

也该着一家人命大,连十一叔那个襁褓中的婴孩,都熬过了这场天灾人祸。

04

终于,生活趋于太平,又可以上学了。

七叔、九叔成绩都相当好,尤其是九叔,从小就要强,对待学习更是这样,成绩在乡里县里都数一数二。 一直到初中毕业,九叔成绩都一路领先,本以为可以顺利上高中,然后考入大学,进到大城市,摆脱农民和贫穷的字眼,成为城里人。

但是,更大的灾难貌似降临了。 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热潮席卷了全国。

文革期间,所有高中、大学招生前,会先做政审,除了推荐留苏生和保送生外,政审结论基本分为四类:1.可录取机密专业;2.可录取一般专业;3.降格录取;4.不宜录取。政治审查的依据,并非个人表现或学习成绩,而是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出身地主富农家庭的,或者家长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的,或有海外关系尤其是港澳台关系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不宜录取和降格录取者。 招生标准是先看政审结果再看考试分数,九叔家庭属于第一类,九叔娘出身地主家庭,九叔爹是富农家庭,还兼着经商,又喜欢收藏古玩,这属于罪上加罪。这样的出身,纵使你考全国第一,但没有一所高中会录取你!

九叔的读书生涯遭到了晴天霹雳,在那个三观扭曲的时代,出身贫下中农是一张一路绿灯的通行卡,优先上学,优先工作……而被扣上“黑五类”的帽子,无疑是下了地狱,很多被称为“臭老九”的知识分子、教授专家被迫害致死,也有很多奸佞小人借机生事,胡作非为。

注: 1.黑五类: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黑五类"常指黑五类子女,也就是地、富、反、坏、右(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文革初期,在血统论观念的影响下,黑五类子女在入团入党、毕业分配、招工、参军、提干恋爱和婚姻等方面都受到歧视。 2.臭老九:从建国初期开始,就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人)、右(派)"的说法,这五类人属于专政、改造的对象。而文革开始后,又有"叛徒、特务、走资派"也成为专政、改造的对象。随着文革的深入,知识分子也成为改造对象。从而知识分子排在了"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的第九位,知识分子爱摆"臭架子"脱离群众,所以就把知识分子称为"臭老九"了。

九叔对自己的未来悲观又绝望,却又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他平时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差生,借助贫下中农的身份高高兴兴进入高中……

05

九叔家一次又一次被红卫兵闯入,砸了九叔爹的古董茶具,烧了九叔娘的陪嫁字画,连那些藏书都没剩下,毁的毁、烧的烧……

终于,九叔认命了,他选择了离家出夫。所谓出夫,就是国家修桥铺路就近招收青壮年劳动力,由于机械设备紧缺,大部分搬石头运沙子的这种苦工都需要人力去完成。

九叔知道出夫很苦、很累,但是在那个灰暗的时期,他受够了同龄人的鄙夷,受够了黑五类这顶帽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冬酷暑几个轮回,九叔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再起,起了再磨破,最终磨成了一层黄色的厚厚的茧子。就像人的意志,时间久了就习惯了,麻木了。

有一年,九叔回家过年的时候,二奶奶一眼看见他忍不住捂着脸大哭。

九叔照镜子才发现自己除了牙齿外,整个人都黑的发亮,瘦的皮包着骨头,一看就是受尽了风吹雨打,吃尽了苦头。 可是,身体上的苦,怎么比得上心里的苦。

已经到了娶亲年纪的九叔,并没人上门提亲,是啊,谁家愿意把闺女嫁给黑五类家庭,况且,还是资本家、臭老九。这个称呼,可比地痞流氓难听多了。

就这样到了二十三四岁,文革的余热渐渐褪去的时候,有人给九叔介绍了二三十里外的九婶,那时候交通工具基本靠走啊,这个距离够走个大半天了。

九婶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倒不是九婶嫌弃九叔黑五类的出身,而是觉得九叔娘出身大户,婆媳关系不好相处。 但是九婶爹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九叔是有文化的人,而九叔爹是有经商头脑的买卖人,这个社会不会一直黑暗下去,总有一天,社会会恢复公平,大家凭本事和能力过自己的日子。 九婶爹这一席话,让九婶心甘情愿的嫁给了个子不高,却能说会道,精瘦干练的九叔。

但是我一直固执的认为,九叔是不喜欢九婶的,九叔喜欢的应该是那种知书达理的大户小姐,不用琴棋书画皆通,但是至少能一起谈古论今,看月亮、数星星。

而九婶作为家里的老大,从小跟着生产队挣工分,帮着爹妈拉扯几个弟妹,在她心里,吃喝用度远比看星星月亮来得实在。 不管怎样,九叔和九婶还是结婚了。

同年,村子里办小学,缺老师,村领导们权衡再三,算来算去,只有出身不好的九叔最合适。

06

次年,九婶生下了老大,是个女儿。

九叔刚抱起来,老大就哇哇的哭了,九叔一生气,把老大扔床上就走了。 九婶知道,九叔想要儿子。

两年后,老二出生,还是个女儿。 这回,九叔连抱也没抱,看了一眼就出去给学生上课了。

九婶心里委屈,但还是在月子里就挣扎着起来给九叔做饭,照顾老大。 在那个年代,我们那个重男轻女到骨髓的村子里,九叔是想要儿子。 他的年少经历太坎坷,他一直没能扬眉吐气,他就是想要儿子。

所以,在80年代,计划生育最紧的时候,他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铁饭碗,放弃了他钟爱的教师岗位,只为要个儿子。

 就这样,九婶几年后又生下了老三,还是女儿。 这回,九叔爆发了,冲着九婶喊:为什么别人都能生儿子,就是你不能。 九婶无声的流泪,她也想为这个她崇拜又爱戴的丈夫生个儿子,可是生儿、生女这个事情,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么。

几年后,老四出生了,依旧是女儿。 这回,找上门一对多年不孕的夫妇,两人都是矿上的正式职工,要领养这个不受大家待见的四女儿。 这边老四一放到准备好的小箱子里就撕心裂肺的哭,那边老大领着老二老三哭成一团,床上的九婶半躺着抹眼泪。 九叔一言不发,环顾一圈,一咬牙,老四留下!四个女儿就四个女儿,我养得起。

 那对夫妇傻了眼,接着女人哭着跑了出去,男人随后也跟了出去。 那时,九叔已经和八叔合伙开起了厂子,是一名会计,每天穿着白衬衫,骑着大梁自行车上下班。

九叔虽然骨子里重男轻女,一直想要儿子,但却从没有轻视自己的女儿们,夫妻两个省吃俭用一个个供着上了学,先是小学、初中,再是高中、大学。

 80、90年代,很多农村家庭都不富裕,对教育更是不重视。尤其是女孩,也就读个小学、初中,很多都是中途辍学,直接外出打工来补贴家用。

而九叔家的女孩们,无疑是幸运的,尤其是老三,老四。在那么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下,是九叔给了他们生命,并每年负担高额的社会抚养费、各种处罚款,还依然让她们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后来,我们搬离了老家,只能陆陆续续从老家亲戚那里得到九叔的消息。

听说九叔后来不再骑着大梁自行车上班了,而是换了个时髦的摩托车,再后来,九叔自己做起了生意。 九叔家的四个姑娘也都学业有成:老大做了医生,老二做了老师,老三自己做起了电商,而老四,那个当年差点被送出去的娃,已经成了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

九叔这回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吧。

07

 有一年秋天回老家办事,正好有半天空闲,便想着去看看已经在县城买了新房的九叔。

九叔新家位置很好,一楼带个小院,小区前边是一片新修的公园,有山有水。 我去那天,正好赶上四姐妹都回家,四个外孙、外孙女在小院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一会摘新结的茄子,一会拔几颗带土的小萝卜,笑声、吵闹声溢出小院,大老远就能听见。

九叔坐在院里的摇椅上,逗着小外孙女,小家伙穿件粉红色裙子,扎着两个小朝天辫,口齿不清的叫着爷爷,模样呆萌呆萌的,煞是可爱。 里屋,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四个姑娘坐一起包着饺子,有说有笑的,几个女婿亲自下厨,洗菜的、切菜的、炒菜的,九婶高压锅、炒锅一起上,一个炖鸡、一个炖鱼,锅里咕嘟嘟作响,香气顶开锅盖弥漫整个屋子。

那个场景甚是温馨,古人云,含饴弄孙,天伦之乐不过如此吧。

很快各色菜式在一家人的忙碌下纷纷上桌,饺子也端了上来。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那桌上有鸡有鱼、也有青葱小菜,就像九叔九婶的一生,有过那些坎坎坷坷的曲折岁月,也有眼前的富足和安宁。

正是因为有了那些人生经历,眼前的一家团聚才显得格外温馨又珍贵。

 --- 完 ---

后记:这篇半虚半实的文,暂且算是小说吧,酝酿了很多年,一直想着该怎么下笔,删了改,改了删的,终于定稿了。第一次写小说,有真人经历,也有历史烙印,欢迎对号入座,也欢迎留言交流我们父辈、祖辈经历的那段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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