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往事
我们管大伯(家乡话称呼为爹爹)的妻子唤作大妈。爹爹六十一岁过世,大妈五十八岁过世。他们只生育了一个女儿,出嫁后难产死了。
根据我妈的絮叨,加上记忆中关于我大妈的零碎片断,差不多能联成一个故事。
爹爹能动的时候老不着家,那年夏天,他走不动了,过世后停放在老屋的中堂下面。大妈让我拿一把小笤帚赶苍蝇,我觉得给爹爹赶苍蝇是挺好玩的事情。关于爹爹的事,我听大人们还说过一些,大多都很烂,不愿提及。
小时候家里人都很忙,爸爸妈妈和大哥二哥都到地里干活,只有大妈在家做饭,陪伴了我整整十年。那年月,平时就吃浆水杂粮面片,或者疙瘩汤和糊糊,十天半月才吃一顿醋长面。大妈若要打发我去坪上倒壶醋,得先承诺给我炒颗鸡蛋吃,每次都能兑现。我大妈和我妈有各自的老母鸡,分收鸡蛋,谁是谁的,绝不混淆。我妈的鸡蛋几乎都换成针线了,我很少吃。就这样,我小时候吃鸡蛋解馋的记忆,止于我的大妈。
天水秦安是女娲故里,有大地湾遗址,乃中华早期文明发祥地之一,华夏文明从五千年提前至八千年。在艰苦的岁月,秦安货郎徒步重走丝绸之路,改革开放以来,秦安小商品市场遍布全国。秦安人,勤动身善动脑,宁可累死在路上,也不饿死在炕上。
大妈原本姓张,就是秦安人。民国十八年,陕甘大灾,大妈和她的母亲因饥荒被卖到天水县社棠镇槐荫寺后坪一户殷实的李姓人家。大妈改名为李银换。两年后,大妈的继父病亡。大妈的母亲留下不满三岁的大妈,独自偷跑回了老家。大妈由李家奶奶抚养长大后,招赘我爹爹给李家续香火。不久,李家奶奶也过世了。大妈继父的兄弟们预霸占家产,将我爹爹和大妈赶走。回来不到半年,家乡就解放了。我奶奶还常常不满地念叨:“李家的田产房产自然是带不走的,你们半个银元也没有拿到,就净身出户了?真傻!”
五八年的时候,大妈秦安的亲弟弟张子民也因灾荒流落到我们村。我子民舅舅起初吃住在我们家,后来加入我们大队合作社,队里给分了地安排了一个住处,就搬出去独自生活了。三年困难时期过后,秦安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了,子民舅舅也回老家去了。我能记事起,子民舅舅已经学会了照相,走街串巷吃起了手艺饭,时不时就转到我们村,做生意串亲戚两不误。
一九八四年夏天,我们柏树村坐落的山体滑坡,房屋大部分坍塌。村民先是住进塑料帐篷里,秋天又搬进三面有夯筑土墙的帆布帐篷里。冬天,大妈生病了。大妈自己能吃饭,能行动,就是脑子犯糊涂,常常把内裤套穿在棉裤外面。不久,大妈人事不省,瘫在炕上两天后走了。大妈病重时爸爸托人捎话给秦安老家人,子民舅舅在大妈下葬前赶来了。那哭声,有别于我们本地人的高调,凄切;那哭声,有别于我们本地人的应付,惨痛;那哭声,有别于我们本地人的埋怨:“老姐姐,他碎姑父(我爸)拿你当长辈一样侍奉着,你咋走这么急呢!”
那时候,我们和爹爹大妈以及眼瞎未婚的二伯住一家一起生活。我爸,在亲手埋葬了爷爷奶奶、无儿无女的二爷二婆、眼瞎未婚的二伯(因和爹爹拌嘴,想不开走了)和爹爹大妈等七位老人后,于农历一九八八年九月初一,在“六二六”医院抢救室,也撒手人寰,享年五十七岁。
我是个老孙胎,今已年过五十。我妈,八十八岁高龄还能给我讲那过去的事,可喜可贺!但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妈有一天也会急匆匆舍我而去,我有一天也会因老糊涂而羞答答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