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
情到深处
题记:叔本华说,人生的悲惨痛苦是永恒的,消除痛苦或者遗忘痛苦就是幸福快乐。
春雨总是淅淅沥沥地没个完,几条小小的乌篷船先后在澄碧的河面上慢慢地游过一座石拱桥底下。一条靠着河的幽深的巷子里,小雨霏霏,墙头上一株青青的狗尾巴草,孤单地在雨中舒展着。
我病了许久,蓝白条纹病号服穿腻歪了,终于到了出院的这一天。这天我独自撑着一把紫色雨伞,身上穿着开满淡紫色小花的旗袍,低着头慢慢地往巷子深处的家走去。
我眼皮一跳,举着一把黑伞的黑衣男人猛地映入眼帘。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男人有些书卷气,甚至年龄也很难分辨,三十?四十?男人也默默回望我。
我想,此刻的我就像一朵微雨下寂寞的紫色丁香花,腰身细得不足一握,尖尖的瓜子脸苍白得有些透明,黑黑的眸子里藏着些许的恍惚——就像我常常在镜子里看到的那样。
一步两步,我们擦肩而过。我的心突然颤动得好像狂风中的树叶,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脊背,刺痛了我的肌肤,我赶紧扶墙倚靠着免得倒下去。
小河边立着的是一排排粉墙,某个撑开竹木窗子的就是我的屋子。半昏暗的光线里,我用纤细透明的手撑着下巴靠在书桌上,听着下面缓缓流过的河水,对着窗户,我兀自痴想,那人怎恁地熟悉,在哪里见过呢。正皱着眉,门“笃笃笃”响了,声音不大。我恍恍惚惚地打开门,一看,我脸微热了,心里暗道“怎么会是你?”不由得微喜展露在嘴角。
“请问这是梅老师的家吗?”男人手里拿着黑色雨伞,雨水顺着伞缘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地上一会就一片水渍。看来他找了好久,这巷子深,每家每户都是一样的木板门。
我面对面地把他看得更清楚了,白皙的皮肤,薄薄的嘴唇,眸子里闪着点点光芒,是什么呢,是聪慧,是调皮,是友善,却又很深,好像要把人的魂吸了进入。我不敢看了,故意偏了头,转而低头盯着男人的雨伞,看那雨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我背上有点冒虚汗,心里却猛地一沉,好像一颗大石头慢慢沉入越来越黑暗的海底。“是啊,请问你是?”他说的梅老师就是我的父亲。
“哦,我是省围棋协会的曹子轩,一级心理咨询师,你是梅忆君吧,梅老师常常和我提起你。”男人也在仔细地打量我。男人眼里有了惊叹:在这样的小镇上竟然有这如画的女子,也许她就该生在这里,和这江南春色溶为一体吧。男人眼里有了一丝异样,或许是他听说过我的病,他眉头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皱纹。
“那,请进吧。我爸,也该回来了,他今天下午就一节课。”我被他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让开身子,请他进来。
天天下雨,屋子有点黑,有点潮湿。我拉开了灯,屋子里家具虽然简陋,却整洁干净。墙上显眼处是一副梅花图,很多人夸它有灵气。男人盯着画,说了声“好”,他大概猜到这幅画出自眼前这个女人之手。我心里小小地受用,某种纤细的情绪如小小的浪花悄悄地漾开去,虚汗又上来了。
我为他泡茶,茶叶是家里珍藏的杭州龙井,茶具是父亲收藏的古董——一套雅致的景德镇陶瓷,这些都是父亲平时不大舍得用的。雪白的瓷杯里,淡绿的茶水,一根根绿针在水里悬浮着,淡淡的茶香慢慢溢满整个屋子。
男人抿一口茶水“好茶,是杭州龙井吧。梅老师是个雅士,家里的茶和杯子都是这样清雅。”我淡淡一笑,他不知道梅老师可怕的另外一面呢。我们开始聊到茶道、唐诗、围棋。男人博学得很。我自小在父亲的熏陶下,茶道、唐诗、围棋也是样样略懂的。
男人说话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笑起来,露出编贝般的整齐好看的白牙,这一笑就让我的心就有些乱了,这个乱让我害怕起来,心头又猛烈地颤动起来,如同马上要爆发的火山口。“莫不是又要犯病了。”我赶紧低头,怕他看见我苍白得不像话的脸,每次要犯病的时候,我的脸就会毫无血色,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曹子轩只能看见我一段雪白的脖颈和一截子乌发。
定一定神,我希望父亲晚些回来,又盼望他马上出现在我面前。父亲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按时回家。茶水续了一遍又一遍,碧绿的茶水变成了白水。我起身给男人换茶叶,却被男人按住了手,这是一只温暖如春的手。两只手不经意地碰在一起,我脸腾地燃烧起来,我听见宇宙深处有个模糊不清的杂音。一双黑黑的眸子盯着他看再也挪不开来,我猛地抓住了这双手,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只停留了一两秒,也许是一个世纪,男人轻轻拿开了自己的手,他似乎有点尴尬,站起身,“我也该走了,今天和你聊天很愉快,梅老师,我下次再来拜访吧。”我觉得他的眼光好像有些怪异了,急于逃离这个地方。又或者这些都是我的错觉,他笑得很好看,白白的整齐如玉的牙齿依然照亮人的眼睛。
我心里想要挽留,一时羞怯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送他送到巷子口,雨已经停了。男人渐渐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我才慢慢地转身,怅然地踱回家去。
回到家,父亲依然没有回来。我随手拿过男人喝过茶的杯子想要去清洗,却忽然没了心思,转身走入那个朝着河面的屋子,坐在藤椅里把玩杯子。杯子是景德镇的上好瓷器,正发出淡淡的均匀白色亮光,他小而薄的红唇白而齐的牙齿曾经触碰过这美丽的瓷器,他刚刚拿过这杯子的手,白皙修长好像天生就是拿来弹奏某种乐器的,哦,这男人说他钢琴弹得不错呢。我放下杯子,幽幽地叹口气,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全唐诗》,刚才他们还谈论唐诗呢。随手翻了几页,一首韦庄的诗跃入眼睛里:
桃花春水绿,
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辉,
忆君君不知。
我心头突然微恸,一道炸雷劈开了我眼前的世界:我想起来了。轩,我的轩,我的初恋,我的初吻和初夜都献给了的人。我暗恋了你四年,在大学毕业前夕,你的女友为了留校,嫁给了我们的哲学教授。我偷偷狂喜,命运终于眷顾我了。是的,你终于看见了注视你四年的我,你温暖的手紧紧地住了我的纤细的手掌。我想起来了!我父母知道后,嫌弃你家里穷,专业没前途,要我和他断了,我死活不肯,急躁的母亲竟然找到你,在男生宿舍前,扇了你一个耳光。后来,听说一个部长的女儿向优秀的你抛来了橄榄枝。
我清醒的最后一天,仿佛发生在昨日,我在宿舍的窗子前看风景,却看见你牵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在校园里散步。轩,你就这样弃我而去!我在宿舍里晕厥了。后来他们就说我得了花痴病。
我继而更加头晕。这个曹子轩为什么也有个“轩”字,为什么长得像我这些年来拼命要忘记的人?我问苍天,苍天无语。八年来,我一天天地生活在在一个如监牢一样的地方,关在回忆的牢笼里,虽然那个人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八年过去了,那个早已经娶妻生子的他,我本来已经用一把一把的药物将他“淡忘”了,彻底忘记了,这样我终于可以幸福快乐起来。这一刻所有“他”的回忆好似山崩海立般将我吞没了,我几乎窒息了。
可怜我的父亲早就回家,这曹先生就是他请来看病的,听说槽先生是能给人快乐的,他女儿的病是从抑郁开始的。远远听见女儿欢快的笑声,我的父亲就躲了出去,因为这个可怜的父亲已经八年没听到女儿清脆的笑声了、雨停了,婉转幽静的巷子里,孤独的狗尾巴草低低的垂下了沉重的脑袋。
我又被送回到了那个我八年一直生活的地方: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衣的医生。我的目光被残存的意识钉在病床前的墙壁上,那是我清醒时亲手写的条幅:
人生的悲惨痛苦是永恒的,消除痛苦或者遗忘痛苦就是幸福快乐。
——叔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