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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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大大小小的寺庙,皆是红尘孽障的净土。
佛家竭力远离红尘孽障,而事实上,离红尘最近的,仍是佛家。
我与他因一只猫相识,也因一只猫相杀。
初相识时,我是官宦世家不受宠的小姐,他是一心想得道的右相世子。
我有一只捡来的小狸猫,在我十六岁年纪时,我和我的猫形影不离。
因为自小没有母亲,也不讨父亲喜爱,所以自小到大,几乎没有人爱我,而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爱。我十几岁的光阴一如蝼蚁般卑微的度过,我甚至以为,我这辈子就是蝼蚁了。但后来我的小狸猫出现了,它是唯一没有对我表现出嫌弃神色的活物,也是唯一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我日日抱着它入睡,日日和它戏耍,日日,能够想到儿时母亲的背影。我将我的欢喜和忧伤都说与我的猫听,它听懂了就摇一摇尾巴,听不懂了也摇一摇尾巴,我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可有一日,它忽然不见了,我原以为它会长长久久的陪伴我,可是它疏忽间就不见了。我哭喊着要去找它,却被我那久不曾见过面的父亲喝止,他对我说:“身为小姐哭喊大闹成和体统!”
我也不想哭喊打闹啊,我只是想找到我的猫。
我越发觉得委屈,却也忍住不哭了。
既然白日里不让我嚷闹,那我便晚上找罢。于是我收起我的委屈,失了魂似的挨到了晚上。
直至黎明,我也没有找到我的猫。我蹲坐在槐花树下,睁着干涩的双眼,看树叶凋零。就是那时,我遇到了他。身形孱弱的右相公子。
他跟我说,我的猫去它该去的地方了,我应该成全它。
“那它究竟去哪儿了?我去找它不行吗?”
“它去哪儿都可以,只不会再来府上了。”
“我不能去找它吗?”
我抬头看见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只听得眸子的主人轻声说:“不能。”
“为什么?”我又要哭了。
“如果离开是最好的选择,那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呢?”
我仔细的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后来我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渐渐发觉,虽然他有父母亲人的疼爱,可是他比我还要孤独。
因为是相府的长子,他的命运从一出生便被注定,他的开心和悲伤从来都不属于他自己。
我忽然有点怜惜他。
于是我经常去找他,我觉得有我这么个惨人在这对比,他会多少感生出些欢乐来。可是时日久了他非但没有欢喜,反倒对我的频繁打扰产生反感。
他曾愠怒的对我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他曾把我送给他的绣着一只咧着嘴笑得颇为丑陋的鸭子的帕子剪的粉碎,和我说:“别在做这些无趣的事,我从不过生辰。”他宁愿和我那嚣张的近乎跋扈的妹妹说话也不愿理我。
可我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只是想要让我远离他,并不是真正厌恶我。因为他也会在我生病时不顾身份的来看我,会在进庙祈福时偷偷为我求一只平安签,会在将剪碎的帕子偷偷拾起来没日没夜的缝补。
我全都知道。我还见过他睡着的样子,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槐花树下。那时他厌恶我,不愿见我,所以我就偷偷跟在他身后,不让他发觉。他睡的可真沉。我拿着羽毛作弄他,他只微微睁开眸子,复又合上,轻声呢喃一句:别闹。他并没有醒来。我却像也睡着了一般,有些许恍惚。我忽然发觉,我可能是爱上了他,且和我从前爱我的猫儿并不相同。
然,世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便宜的能够让一个从没有被人疼爱过的孩子遇见爱她的郎君。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他的相遇只不过是个意外罢了。我捡的那只狸猫儿是个受了伤的妖精,它吃了他的心脏,所以他才如此孱弱。而因缘际会下他发现了那只猫儿,所以他才要带走它,取出猫儿的心脏。可是因为那猫儿和我相处的久了,日日吸取我的精魄,以至于原本干净的心脏里头多了个我,弃之不掉,恨之不能。
是以他对我的态度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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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佛祖如何才能使他解脱。
佛祖说:“想要割舍也好办,只怕你不愿意罢了。”
我问:“什么办法?”
佛祖答:“自逝。你愿意吗?”愿意吗?不愿吧。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以那天以后我成了孤魂野鬼,他得了道成了仙。
鬼仙殊途,比同为人时相差不知几千万倍。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作为一只鬼对神仙的抵触,我觉得,他得道之后冷漠了许多。
漠然的接受百姓朝拜,漠然的教人除魔卫道,漠然的空念一句句不知所云的佛咒。
可我至今还爱着他,虽然我是因他而死。
我于他,只是天劫中一不小心出现的变数,而他于我,是一只野鬼几千载光阴的全部。
我当野鬼算来有一千多年了,确切的说,有一千三百二十五年零七个月。
一千三百二十五年七个月前,我是个官宦世家的小姐,后来,我成了只孤魂野鬼,整日画地为牢的飘荡;而今的我么,仍是只无家可归的野鬼。
我和其他的野鬼不同,其他的野鬼活不上千年就会被打散魂魄,重堕轮回。而我,没有人追捕我,来去自由,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惧怕正午时的阳光和梵音寺的铜铃。
关于我与其他野鬼的不同,我归结为一个得道者对一个倒霉鬼的同情。一千多年前我因他而死,他却许我生生世世的作为一只鬼活着,这是他对我的歉疚吧,所以才如此大度的让着一只鬼自在逍遥。
可我并不想自在逍遥,我只想看着他。有时候我想,要是他下山来,我就杀了他,看看他的心脏里是不是真的连一丝一毫的我也没有。
可我也只是想想。我杀不了他,他也不会下山来,他已经成仙了啊,仙人怎么会下山来受污浊之气浸染呢。况且,我也舍不得杀他。
是以我日日盘踞在梵音寺山下的十丈竹林里,和我生前最为惧怖的竹叶青蛇为伍,要问我为什么不找个其他的地方定居,我想说,不为什么,只因为竹林可以让我免受梵音灼烧,而竹叶青蛇在某种程度上是我的庇护。
梵音寺的铜铃声可以传到很远,每每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便如烈火焚身般难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在这十丈竹林里,我竟然可以惬意的聆听。
十丈竹林外有个小戏台。整日讲的是千年前的奇闻异事。
我曾去过几回,故事讲的大多言不符实,是以我去过几次以后就再也不想去了。
故事哪有多奇妙,只是那些个说书人将前世的伤心事变作后世逗趣的谈资罢了。
这世间真正记得千年前的事的,除了我,还有谁呢。
哦不,也许山上的那位还记得。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神仙哪有什么人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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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做鬼的日子里,我曾结识过一位道德高深的道士。他没有嫌弃我作为一只鬼的身份,和我做起了忘年交。他唤我小友,我回他老道。
老道曾说,得道成仙者,在还是人的时候往往背负太多人情债,是以一旦得道,便要舍弃七情六欲五感三观,将对人世间所欠的个别人的债化为对人世间千千万万人的慈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成仙成佛者,除了普渡众生仿佛也没什么可做了。
我曾问他:“你不想成仙,难道是想逐个还清欠人的债?”
老道笑呵呵的说:“非也非也,老道我只是受不了成仙之后的孤寂罢了。你这只野鬼哦,不尽早投胎以后有你难过的时候。”
后来果真被这老道说中了。
当我熟悉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的时候,当我周围的野鬼一个个飞灰湮灭的时候,当我亲眼看着那株粗壮的老槐树被战火摧败的时候,我难过的时候也随之而来了。可我没有哭,自从做了鬼,我连眼泪也没有了。
我开始想我四处游荡的意义。
想来想去,我发觉,我游荡,自始至终不过是为了在山下看着他罢了。诚然,他并不知道我整日看他。自然,他也从未看过我一眼。
我忽然又觉得委屈了。
“索性放下罢。”我想起老道临终前对我说的话。“老道我要投生个有爹疼有娘爱的好人家了,你这只鬼哦,好好想想。”
我一想就想了几百年。其实道理我都懂得,只是我放不下罢了。我若走了,谁来陪着他呢?他是,如此的孤单啊。
其实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千年的光阴中,我从不敢让他知道我就在梵音山下,我害怕他看见我时会露出一如看众生般平静的眼神,也害怕他看见我时露出前世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所以,他的孤单,也只是我的臆想而已。
若说我这千年岁月,真正与他产生交集的,细算起来,约莫只有那么一次,还是托疫病的福。
那是一场极为可怕的疫病,差点摧毁一个国家。
凡有生气的活物都受那场疫病的荼毒,神仙也不例外。他受佛祖之命下山普渡,然仍旧于事无补。
我得帮他啊。可我是只鬼啊。鬼到不了人的世界,更到不了仙的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逆天改命。
我对一个病中垂死的姑娘说:“好姑娘,借我你的身体和容貌,我要帮一个人,来世我报答你的恩情。”
就那样,我得以来到他的身边,以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的面容,以一名经验丰富的医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没问我姓名,没问我来历,甚至没和我说过话。但他许我在他身边,默默地帮他。
我有时候会想,那时我十七岁年纪时,偷偷跟在他后面看他的事,他是不是也知道?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默许着?
然而那些绮旎的心思终究被严重的疫情掩盖。
按理说,生病寻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若生的不是病呢?
那场时疫,本就是个劫,用寻常医药哪里能够奏效。
看着他日夜熬制汤药,日夜查看病情,累的几乎不成人形却仍不停歇,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你若曾如此待过我,那该多好啊。
可我不敢和他说。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是我的心甘情愿,与他无关。
我偷偷用老道教我的秘术帮他处理病患,也有累到虚脱的时候,但我一想到我若再努力些,他便可更省力些,我便又有力气了。
疫病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和我说话,他说:“在下言梧由,敢问是否曾经见过姑娘?”
我和他痴痴的对立,以至于泪流满面。我记得,曾经,无物可催我泪目。
后来有一日,佛祖亲至,欲和我算一算借尸还魂的账。
佛祖降临时,我欲烈火烧身。
忽有一袂宽大衣袖兜头罩来,一如千年前熟悉的温柔嗓音响起:“佛祖慈悲,她并无孽障,一切是我任意妄为,请佛祖宽容于她。”
我登时愣在原地。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我欲从袍下出来,却被他抬手扣住了后脑。那一刻我听得,他胸口的心跳。
“那便宽容一回吧。你当好自为之。”
我感觉佛祖似乎是离开了。
佛祖走后,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后退一步,终于迟疑的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他笑了,眉星目动:“我知道,你是”,他的眼睛垂下来,温润的有点忧伤,接着说到“你是这场时疫罹受者的恩人。”
哦,恩人。
我也是你的恩人呢。
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可你也自始至终都装作不知道。
我轻笑,像哭一样。
道与情谊不相容。这是千载难更的事实。
这一次,我不会再缠着你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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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自去见了佛祖。这一次,我不怕佛印灼烧了。
佛祖对我说:“女,醒悟否?”
醒悟吗?一直醒悟着吧。
我死后不入轮回,不受追捕之苦,不是因为他的怜悯;我在十丈竹林自在逍遥,惬意聆听佛音,不是因为有青蛇庇护;我身为鬼怪却有影子身体,不是因为天意变数,这一切……都是他用修为前程换来的啊。
我从来都不是鬼。我只是他心脏里的一丝思念罢了。
我被他埋藏的太深,以至于见不得天日。
“他久未得道,乃因心有杂念。自除不能,须得成全。”
“吾愿意。”我伏在阶前,佛光印的满地金黄,我几乎要被刺的晕过头去。
我不能成为他的挂碍,他本不该有挂碍。我是得成全他。
佛曰: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用须臾千载的光阴总于悟了。
我听得佛说:“那便到我身边来吧。”
我答曰:“承蒙佛祖收留。”
我飞身到佛祖身边,在化为一片清风之际,我看见下界一片净土。只不过,在这片净土里,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