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僧
【一】
天有三十余三,离恨最高。病分四百零四,相思难熬。
【二】
清明前后,又是无妄花开的日子。现在人们大抵都不知道这世上有类生灵,是无数痴男怨女用心尖儿上的鲜血滋养出来的。
此树二月十五复苏,名唤劳情。次年四月初八,可结花一万两千余朵,皆是若即若离的无妄之花。但取新蕊四钱入药,引铅水半升煎服,能教众生免除相思之苦。然红尘纷扰,倘为花叶所伤,则流离颠倒,情天欲海不可翻身。
【三】
说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接到委托时候,我正打算陪阿离出去走走。她是我民国十八年遇到的识神,大多数时候会以猫的样子暂住在我这儿。
自惊蛰之后,她不再喜欢在炉火旁打盹儿了,正是草木萌动的时候,她愈发不安分。从前还会伏在门口,望着天井外的晴空出神,可现在,她更喜欢跃上我的书案去摆弄笔架旁我来不及换上的风铎,我不知为什么,一只猫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也怪我多费口舌了,那是老友的家事,我再三推辞委实过分。后来撂下电话想了很久,我决定唤趾离一同前往,毕竟有些事情,她比我做起来方便。
【四】
面前深睡的女孩儿名叫望舒,我之前见过,是夏望冬的亲妹妹,好像就在这所空军医院上班。我记得她,平日挺开朗的姑娘,而今却全然没了生气,若非走近,我几乎感觉不到她呼吸的节奏。
望冬和严雪曼正伏在她床头休息,看上去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这儿的情况比我预想得复杂很多。
“来了啊。"望冬最先注意到我和少女模样的阿离,便起身迎了过来:“已经六天了,我和小曼这一直在这儿,始终不见她苏醒过来。"
“医生怎么说?”我盯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问道。
“还不知道。"望冬摇了摇头,小声道:“我觉得她好像中邪了。”
“是么。"我搪塞一句,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毕竟这是医院。但磨人嗜睡的方法,我的确知道不少,比如我身边阿离这种妖精。
望舒依旧沉沉睡着,面色苍白得让人心碎,她眼底卧蚕下泛起猩红,好像随时会渗出两行血来。
“那是月初的事了,她和几个朋友去北山庙市,在山涧取水时候遇到了蛇。许是惊着了吧,她回来后就开始精神恍惚,同事说她在岗时总出差错,就带她去邻课开了点安神的药物。”望冬说着,小心翼翼地从她枕下取过一封草药。
阿离打了个呵欠,凑过去闻了闻,随即又懒洋洋地走开了,她对干枯的植物尸体不感兴趣,比起这些,她更喜欢阳台上盛开的杜鹃。
“都是些杭菊、冬桑、桃叶、红花之类镇静安神的东西吧。”我捏起一小撮药碎看了看,好像还有辛夷和薄荷,却没什么高明的地方。
“是呵。"望冬有些诧异,缓缓说道:“这药让她好过一段日子,可后来她便开始嗜睡了,大部分时间都浑浑噩噩地,有次她差点儿睡在了手术台上。"
“后来呢?"
“上周六请假之后,就没再见她上班了,电话联系不上,在家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无论如何都唤不醒了。
正说话间,雪曼从外面打来一盆洗漱用的清水,阿离从窗台上衔过一片杜鹃花放在望舒耳畔,我突然想起四月里无妄花的事。
“她身上,有伤口么?"
“有,在手心里。”
“手里……心里?"我打趣道。
望冬怔了一下,随即将她的左腕翻了过来。
望舒的手白得近乎透明,唯独左掌心至腕的一条静脉呈紫青色,那果然是无妄花没错了。
趾离轻执着她的左手浸在水里。很快一盆清水也变成了月季红色。
“好像挺严重的。”
阿离悄悄凑到我耳畔道:“她身上有檀香味儿。”
话音刚落,望舒在那头轻咳一声,随即又昏睡了过去。
“出去时候,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么?”我问。
望冬皱了皱眉头,也是一脸疑惑的样子。
“是个和尚。”雪曼突然想到。
“是么?”
【五】
晋平四年四月初八,佛诞日,北山庙市的消息提前半个多月便传了出来,望舒和几个同事也合计着,趁窜休时候凑凑热闹。
其实也没什么热闹,北山云海出名,云海之上是四百八十余座古刹,多是明末清初的建筑,大抵都破败蒙尘、千篇一律,逛了一整天,不说腻歪也教人倦了。
准备离开时候,闷热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丝,这可不是好事,因为山中的气象瞬息无常,有骤雨将停时,林间多半要起雾。望舒和同事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的青石古道下山,可依旧在一条破旧生苔的戾桥前迷失了去路。
“来的时候有这样的石桥么?”同行的女护士在戾桥前停了下来。
“不知道,可桥下这尊韦陀神像我们确实见过的。”临科室的同事沉吟了许久,缓缓说道。
”不是地藏王么?这山里面只有一尊佛像么?”
“我肯定是这个,它面前的香灰里有我放的木兰花。”
”该不是迷路了罢。”
诚然谁都不想承认,可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团大雾悄无声息地在寂静的山谷中弥散,戾桥后面的路在迷蒙里望不到尽头,四周的草木也在此刻变得格外阴森,好像随时会从白雾后探出一双腐烂的人手。
这不是没有根据的事,他们在涧里遇见蛇,想来山中野兽也不少,至于有没有活尸和死鬼藏在雨雾迷离之后,谁都不好说。
没人愿意在未知的山坳里多走一步,大家背靠背拢在一起,无措的样子好像刀案上枯萎的藜蒿。
惊魂未定时,望舒似乎听到了风铃的声音,后来每个人都说听到了铃声,就在戾桥对面。
可单是这条古老发霉的石桥,谁都不敢率先踏过。桥下的神像不足五尺,眉目早被风化得看不明晰,都说那是黑口黑面韦陀菩萨,可这尊石刻却好像在冷冷笑着,那笑声在若隐若现的铃声里令人生畏。
山里面,浮屠塔的檐上必定虚悬着铃吧,一个同事小声说道。
可在我老家,赶尸人也带着招魂用的铎子,另一个同事沉声道。
你们忘了么,就咱们医院里,横死的遗体上也拿红线拴着铃呢,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地。
望舒隐隐觉得铃声有点熟悉,便循着铃声的源头寻去。
几个男同事碍着面子,也跟了上去,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六】
经过戾桥,仿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覆盆子,半枝莲,龙牙香……到处都是不合节令的植物,草木葳蕤着,被雨水濡湿后发出黯淡的光泽,令人无端觉得亢奋。之前的山路崎岖难行,可戾桥这头的小道却好像被修整过,所以这一段走得轻松许多。
雨势未停,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几丝突兀的暖光渐渐出现在墨色的雨夜里,靠近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座寺庙。铃声伴随着琐碎的光从斑驳的朱漆门缝儿里透了出来,也将一行人吸引至此。
“大知命寺,地图上没有,这不是北山寺庙的裙带建筑吧。”一位同事展开地图仔细比对着,若不是山中信号不佳,也不会这么麻烦。
这寺庙应该是独立在北山建筑群外的。两尊鎏金的神像怒目圆睁,蹲踞在牌楼门口,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可总和白天见到的石狮子有些不同。
“我们进去看看罢。”有人提议,也没人反对,今天多半是要在这里过夜的。
铺首生了锈,扣响铁环时,伴随着折页的碾磨声,山门缓缓开了,众人讶异之余,总归是高兴的。
甬道延伸至庭院中央,尽头是不知名的古树,两侧是空廊、经幢和积水的佛灯,树后有间佛堂,依山壁砌成,堂内烛火摇曳着,金装了诸天神佛的面孔。西方三圣也在,却唯独找不见点灯持咒的沙弥。
惊疑之外,望舒又听到铃声,仔细辨认时,才看到屋檐下除了红缎灯笼,还悬着无数青锈色的铜片。也不知派什么用的,夜风抚过、碎雨弹过,铜片会发出零丁的响声,也就是把一行人吸引过来的铃声了。
一个同事的话中透着兴奋。长夜漫漫,他们总算不必淋雨了。
【七】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连江外,北山中,僧庐下听雨。宋人的词句,在此刻格外撩人。
佛堂不便走动,何况雨势正酣。众人生了火,分了干粮,便闲聊起来。
从事业到人脉,从恋爱到旅行,胧夜会让人亲近,也会让人听到夜色之外的声音。
望舒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若有若无地迎合着不远处同事的调笑。她和哥哥望冬性格相似,比起修辞,她更享受假寐的时间。蓬牕漏雨,雨丝印在她手臂上,她很喜欢一点清凉被体温蒸发干净的感觉。
等待天晴时候,望舒恍惚看到人影,在庭院中央那株系满红绸和经幡的古树下,隐约是一抹淡淡的青色。
仔细看时,却又看不清了。
好像是趺坐的僧人,在风雨里入定,安静而悠然地,如同单薄的叶子。
一时望舒竟有些出神。
“是寺主人么……还是……”
【八】
“看什么呢,小舒?”许久,有人拽了拽望舒胳膊。
“你看那里有个人。”
“到处是雾,哪里有人。”
“你看,就在那……”顺着望舒手指的方向,再去看时,那里空落落的。
“哪有啊,你看错了。”
“是……是么。”
风雨如晦,树下无人,却见枝叶深处隐隐悬着一串佛珠,望舒好像着魔一般向庭院中心走去。
“嘶……”
【七】
驱车抵达山区时,已经很晚了。月挂中天,林间又起了雾,曲折的公路上再不能冒险速行,我们许久才找到进山的通道。
望冬背着小舒拾级而上,我和阿离跟在后面慢行。云山雾绕,却不知哪里有那座寺庙的影子。
“还是让小舒带路罢。”半晌,我提议道。
望冬怔了一下,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我示意他将望舒平置在青石路面上,而后跟阿离对视了一下。
趾离走到望舒跟前,将纤长的手指轻轻印在她额上。须臾之间,一朵紫色的昙花在她眉心绽放,倏尔又破碎如流萤般,将望舒白皙的肌肤点缀得晶莹剔透。
望冬不敢多言。眨眼的功夫,琐碎的星光汇聚在一起,合成一簇雪青色的火焰,趾离精致的面孔在火光中也若隐若现着,忽明忽晦,惊为天人。
我很少见她用这样的术。
火光摇曳着,最终在她指尖黯淡下去,余烬中似乎有双透明的翅膀,将要破茧而出。
那是一只散发着淡紫色柔光的蝴蝶。
“走罢。”趾离静静地说道。
【八】
寺庙很大,地上横陈着枯萎的植物藤蔓,若不是望舒一行,这儿似乎已经百年没人来过了。
山门虚掩,树影婆娑,覆盆子、刺玫瑰还是之前的样子,用生机掩抑着破败。两尊怒目金刚静静守在甬道两侧,阻绝了生人气息。
趾离挥了挥手,将牌楼上的大红灯笼点亮,我们才看清大知命寺的全貌。
就在山门敞开那一瞬,望冬扶起小舒轻声道了一句。“这是鬼寺罢。”
翳障重叠,趾离平静地穿过甬路,一步一盏灯,她走过的地方,所有的植物都恣意生长起来,干瘪的藤蔓盘曲着爬上经幢,开出一朵朵血红色的蔷薇。
我和望冬扶着小舒走在身后。等云开雾散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古树荫下。
【九】
面珠妙相莲花生,归命最圣观自在。
眼前的僧人在树下入定,皓衣素净如明霜,面色安详如朗月。大红灯笼交相辉映之下,他好像宝相庄严的佛,可偏偏在深山古寺无人问的此刻,多了几分邪性。
“你时间不多了。”我缓缓说道。
僧人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定格在望舒身上。
良久。
古树无风而动,顷刻间开满了血红色透明的花。
【十】
望舒醒了,在回家的第二天清晨。她说自己好像做了场大梦,梦见一缕月光,落在昙花上。
数公里外,偌大的知命寺里,也悄然落了一地昙花。
【终】
——夜息
——《沈羽·无妄花·魅僧》
叶息【摄】普光寺 叶息【摄】极乐寺 叶息【摄】知命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