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古城听“地下”音乐会是种什么体验？
夜晚的伊斯法罕，车水马龙，喧闹无休。我们从大路钻进小巷，再在巷子里转上几个弯，这才在一处拐角找到了餐厅招牌。招牌就挂在一面素色土墙上，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名堂。
也不知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作为旅人，我们只是听了当地人极力推荐，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摸索过来了。
跨进小门，再下行一段台阶，紧接着就是休息区了。卖花大妈坐在瓷砖砌的座位上，见着人便使劲推销。我对大妈的花毫无兴趣，但却感谢她给了我希望。能让大妈安心在此“守株待兔”，这餐馆的人气理应差不了。
穿过休息区，就餐大厅的声响愈发清晰。厅里柱子林立，支起一个又一个尖顶拱券，中东特有的建筑风情扑面而来。三面围墙垒起了U型高台，台上是一排排的餐桌。在中间凹陷的部分，餐桌和椅子更加密集——有趣的是，这儿的椅子并不是围着餐桌摆放，而是统统朝前，仿佛剧场一样。前排的椅子上早就坐满了大妈，她们的桌上只有零星的咖啡和茶水。其他食客也是老神在在，丝毫不着急点餐。
正前方的小台子上，一个乐手翘腿坐着，不停调试琴弦。这一刻，我终于能确认自己来对地方了。今晚，这里定会有现场音乐演出。
音乐演出有什么稀奇呢。当然，在中国，这算不上什么。但在伊朗就不是。音乐表演并不是值得鼓励的东西，至少政府是这么认为。所以，能在伊朗亲临现场演出，可以说是难得的事情了。
落座，点菜。刚把菜单交还侍者，前排的老阿姨们便欢呼鼓掌起来。原来是歌手上台了。歌手右边是拨弦乐手，左边则是弹扬琴和打鼓的伙伴，阵容甚是齐全。歌手的开场白驾轻就熟，老阿姨们也是掌声连连。不用问就知道，歌手应是长期在此驻唱，老阿姨想必也是餐厅的常客。
我坐在舞台侧面，静静端详着年轻歌手的容颜。黑眉大眼，高鼻浓须，肤如白玉。即便在伊朗这个颜值逆天的国家，这位歌手也算长得相当出挑。怪不得阿姨们如此捧场。
言毕，乐起。琴弦拨奏出中东特色和弦，扬琴的加入让旋律更显动听悠扬。我原以为，能听听现场演奏已算不虚此行。可没想到，歌手动情的演唱才是这一晚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他拿起话筒的一刻，我猛地想起了那句传神的网络流行语——开口跪。
他的嗓音，既清澈洪亮，又带着撩人的金属感。从第一个颤音开始，耳朵便被牢牢抓住，要随着那旋律轻盈地飞跃大漠，徐徐飘向远方。歌手显然训练有素，长长的颤音一气呵成，气息丝毫不乱。
直到现在，那时的感受依旧印在脑海，久久不去：哟，嗓音不错哦——能拉这么长的颤音，真是厉害啊——好家伙，这颤音还没完呢？——完了，我已经全心投入，完全忘了计时了。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歌手微笑致谢，身子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总有点放不开。真是遗憾得很。这么欢快的歌，配上舞蹈才更过瘾嘛。哪怕来点肢体动作也好。
然而，这一次我又是多虑了。在这个国家，舞蹈同样是不招人待见的。
在这里，没有多少大型演唱会，更遑论疯狂的粉丝应援了。
然而现场大妈的互动依旧十分给力。频打拍子，轻晃身子，这些常规套路自然不在话下。在下一首曲子里，她们居然开始在歌声间歇集体向台上喊话了——估计是对歌词内容做应答吧。一些大妈掏出手机开始录像，有的大妈则突然捂住脸庞，双颊一片霞色。看得出来，第二首曲子内容更加触动人心，大妈与歌手的互动也因此愈发炽烈。
好奇地问了旁人才知道，这原来是首情歌。歌词里不断重复的内容，正是“我爱你”。也难怪大妈们都红了脸。
歌手放下话筒，欢呼声排山倒海般袭来，简直要掀翻屋顶。一位激动的大妈不住地向台上招手。
若来上几根荧光棒，穿上整齐划一的应援服，再举上几个标牌，大概就和外面的演唱会没什么区别了吧？
三四首歌之后，年轻歌手鞠躬下台，餐厅暂时归于沉寂。卖花大妈穿梭在餐桌之间，成功地卖出几束鲜花。大妈刚走出大厅，掌声便再次响起。这次上台的，是位西装革履的中年大叔。
相较于年轻歌手，大叔的装扮要精细很多。年轻歌手的T恤平头虽然看着清爽，但到底太过素净。大叔梳着背头，脸上没有一个胡茬，身上的西装一尘不染、甚是合身。大叔虽不纤瘦，但也没有伊朗男士常有的大肚子，在身材管理方面肯定下过功夫。看着他在台上调试话筒，脑海里突然就蹦出个词儿，形容他简直不能更形象：
这就是典型的中老年妇女偶像啊。
不同于年轻歌手的风格独具，大叔的美声唱法中规中矩。但台风却明显略胜一筹。音乐响起，大叔气场全开，举手投足都是妥妥的明星范。随着旋律跌宕起伏，大叔眼波流转，步履回旋，全身上下都沉浸在音乐中，连皱起的眉头都饱含深情。相比年轻歌手一动不动的做派，大叔的做法才是我们更熟悉的表演风格。
台下的老阿姨对大叔全情投入的表演显然也十分受用。除了和音乐一起摇摆，一些大妈更向着大叔不断发起飞吻。大叔也毫不吝啬，直接对着台下连连回吻。看到这些的我骤然恍惚起来。这竟是在伊朗么？
原来，在这个保守的国家、保守的城市，娱乐的空气虽然难找，却也并未绝迹。
大叔继续在台上起劲地唱着，我一边跟着节奏拍掌，努力把自己融化在热烈的气氛里，一边又觉着眼前的场景好似幻梦，总带着些无奈与惆怅。
唱得这么好的人，何苦要在餐馆驻唱呢。他们应该去体育馆，让万千人为之疯狂。
会有这样的一天么？
恍惚中大叔又唱完了一首歌，大妈们的掌声依旧热烈如火。一个红头巾的老阿姨把双手叠在胸口，一脸的满足与沉醉。因为有了音乐，这个夜晚她必然过得相当愉快。
身体和脑子，在这个夜晚都吃饱了。真好。
付过账单，一行人穿过大厅，爬上楼梯，不一会就回到了伊斯法罕街头。音乐渐渐消逝，喧闹扑面而来。小凉风一阵阵地吹过。刚才还觉得脸颊潮热，这会儿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毕竟是从“地下” 回归人间了。
我回想着那些动听的旋律，眼前不断闪过大妈们或欢喜或沉醉的模样。即便外部环境有限，她们却从未放弃给自己找乐子的探索。
这不奇怪。她们是伊朗人啊，世界上最会享受生活的民族之一。
我想起卡尚豪华的浴室、富丽的宅邸、伊斯法罕满是花纹的宫殿、巴扎里巧夺天工的各色工艺品。伊朗人对生活品质的孜孜追求，由古至今，从未改变。大概这就是他们表达对生活热爱最重要的方式。
也正因为这份可爱的执拗，虽然外界给这个国家贴了太多负面标签，我却仍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抱有相当的敬意，期待着这片土地能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