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节外生枝的小插曲

那些节外生枝的小插曲

我进去站在病床边，跟他东扯西拉聊了半个小时以后，外公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整个人仿佛打了兴奋剂一样，开始跟我们谈他在医院里几进几出的光荣史。他同病室的那个老头拄着拐杖，聚精会神站在电视机前，他的脸几乎要贴着电视机，我猜他是想钻进电视机里。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战争片，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鬼拿着冲锋号滴滴答答的吹着，整个画面充斥着忙碌的打打杀杀。据外公介绍这位老人参加过抗美援朝，这个老人比他大两岁，常年住在医院，所有费用都由国家负担，还专门请了一个五十几岁的陪护，听说每个月都要付给陪护两千块钱。外公谈到这些的时候，有些羡慕那个老头，同时表达了对我爷爷的遗憾。因为我爷爷跟这位老人履历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我爷爷拒绝进医院，拒绝让国家这样养着他，拒绝造福子孙后代。

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个男陪护半个身子趴在病床上睡觉。听到动静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趴下去继续睡觉或者装睡，以便缓解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的尴尬。外公不需要请陪护，他子女众多而且都在身边。每一天都有人陪在他身边，给他送饭，帮他洗衣服，帮忙买一些生活必需品。但是他不喜欢听他们说话，他常常会撵他们出去。

他一年进出医院至少有八次之多，这还是一个保守的数字，我妈还有我姨，还有舅舅们，为此怨声载道，他们觉得他这是在故意折磨他们。而他们并非闲人，有的还在做事，有的要替子女照顾孩子，有的要种菜园。但是现在因为外公住院这件事情，他们只能忍气吞声的做出一些牺牲，而且只能背后发泄一下怨气，毕竟这是他们的父亲，哪怕没有什么感情，他们也要在面子上做的让旁人无可指责。

外公之所以频繁出入医院，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最根本的原因归咎于外婆去世后不到半年，他让他们（他的子女）给他找个保姆，而且必须是女的，五六十岁的，身体健康的，而他已经八十岁。据说他已经托人去打听合适的人选，但是我妈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保姆，而是一个老伴，一个未来有可能跟他们发生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一颗不定时炸弹。

我妈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他们的母亲，已经被另一位老太太取而代之，而且那个还不知道在哪里的老太太用心险恶，她是来榨干外公，然后时刻准备将钱财席卷而空，留下一个烂摊子让他们收拾，她不是来伺候外公的。他们仿佛已经看到我外公的悲惨命运，以及因为这件事情，给他们带来的种种麻烦。所以他们伤心、愤怒、忧心忡忡，他们一有机会聚到一起，就异口同声斥责这件事情，而且那段时间电话里，也经常谈论这件事情。而且不允许我们当小孩子的打听，也不希望我们发表任何不同的意见。当然我并不认为我是小孩子，但是在她们眼里，我们永远都是。

我想要改变他们把我们当成小孩子的看法，除非有一天，他们像我外婆那样丧失全部自理能力，躺在床上任由他人摆布。外婆即将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天下午，三姨把她从床上抱起来上厕所，像抱一个得了软骨症的孩子。三姨半拖半抱半拽把她弄下床，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其他人也插不上手。外婆完全身不由己，像一堆了无生气的物质任由他人摆布，看到这一幕我胆战心惊。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变成这样，我一定要请求安乐死，这是唯一能够保存尊严的方式。到了这个地步，生命已经形同虚设，这样耗着毫无意义。我想应该拔掉那些插在她身上的针头，吸氧的管子，给她洗个澡，洗个头，帮她收拾的干干净净，然后送她安静的离开。

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出来，我不知道他们在等待奇迹，还是渴望曙光。实际上，他们已经在开始动手准备后事。她们找出她的新衣服，从街上买来红布白布，买来火纸，还给她买了一顶电视里地主老太太戴的，那种冬天的绒帽子，绒帽子上还别着一朵喜气洋洋的花，可是现在是夏天。据说这些东西都会派上用场，他们在外头忙活，外婆却一无所知。吊瓶里的药水缓慢的滴着，像时间在安静的流逝，我坐在她床边按摩她的四肢，一些黏黏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那种粘液不断从她身体里分泌出来覆盖住她的皮肤，仿佛我在摸一条鲶鱼，冰凉而粘稠。

外公进来过三四趟，但是只是走到床边问一声：咋样了？他甚至不去看她，或者用手去摸摸她。我不知道他是希望她死还是活着，或者他看到她在受苦，希望她早点解脱。其实有一瞬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不断的给她按摩，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可以传达到她的身上，但是这是一种妄想。她的身体潮湿阴冷，像一所经年没有见过太阳的屋子，而且长满滑溜溜的青苔。在她清晰的喊出两声妈以后，死神带她离开。这具跟随、陪伴她八十年的躯壳，终于完成它在人间的使命，外婆终于可以回到大地的怀抱。关于她在人间的一切，总算是尘埃落定。那根陪伴了她十几年的拐棍也终于可以被扔掉，或者当作柴火烧掉。外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跟外公共同拥有的家，但是她的痕迹留在他们共同居住的屋子里。外公有一天说他晚上一个人住害怕，幺舅被他们委托回去每天晚上陪他睡觉，幺舅睡在曾经外婆睡的那张床上，但是幺舅说他什么都不怕。

自从外公找保姆的要求，被子女们集体否决后，他的性情开始变得像一个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一样阴晴不定。他开始是据理力争，但是种种努力均以失败告终以后，他只能选择妥协，他已经错过了为所欲为的年纪。他开始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各种场合疏远他的子女，他甚至听到他们说话就反感，他看到他们走过来，会掉头拄着拐杖离开，要不就一言不发。他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也无视他。但是他们还是关心他的衣食住行，除了找保姆这个条件，其他条件他们都尽量满足。因为他们想让他看到，他们才是真正关心他的，真正对他好的，不给他找保姆也是完全为他着想。

其实这件事情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外公在这个世界上也活不了太久，弄个烂摊子谁来收拾呢？所以他们宁愿他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哪怕他进出医院需要花钱，但是大部分药费都可以由合作医疗报销，剩下的一小部分，他们出或者由外公自己出。这些年外婆省吃俭用攒的钱，都在他手里。让外公花掉这些钱，总比将来叫一个陌生人，叫一个跟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来花，让人觉得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