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匣子
已经说了“拜拜”,准备挂断微信的视频通话,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看看蔡仔,又带着小孩玩,又给她们洗澡、辅导作业,什么什么,怎么还要说他不爱孩子呢!爱得不得了啊,你自己的脾气控制一下吧。”
这话认真有问题,我何时说过“菜头不爱孩子”这样的话?然而准备收线我不想争执,便应了声去。
却并不就这样挂掉了。
父亲捡起话头继续说:“并且不管怎么说,你发布到网上去做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是上书的,两公婆有什么问题私下里解决,你放到网上来,亲戚朋友议论纷纷,连阿婆都问这个阿冰是怎么搞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你发布到网上,有什么用吗?除了让别人看笑话,有什么其他作用。”
……
“有什么事找父母,找亲人,再不行,找居委会。”
……
那条引发父亲愤怒的朋友圈早已过去一月有余,面对突如其来的指责,我和父亲之间争来扯去将近一个小时,我说不清楚对错,但坚持认为:这是我自己的朋友圈,我自己决定发布什么内容,并承担其带来的任何后果。
父亲一回合一回合地讲理苦劝,我只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于是他不断地将言语的激烈程度升级:
“难道你要把你们睡觉的事也写出来?”
我不忍卒听,却仍只坚持自己唯一的观点:
这是我的自由。
“以后离婚了都被别人将把柄捏在手上!”
我说:“你的意见我都听完了,然而决定如何处理我的生活的人,仍是我。”
父亲十分激动:“我不准你再在网上发布仼何这种消息!”直到我挂断了视频通话。
母亲随后又发信息来说一些话:我们是爱你,希望你过得好,才会这样操心。
与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父母又完成了一次他们心中对“爱”的表达。
这回我没有满腔愤怒。从大理回来我就再没有间断过阅读、思考、整理、写字,这些习惯的保持让我的思维和行为都有变化,我愈来愈看得清自己,也开始看得清他人。
然而,即便如此,
仍是伤了心的。
即便没有满腔愤怒,也是愤怒了半腔的。
如果这就是父母之爱的固有形态,那么我今天便要将实话说出来,我不喜欢这种爱。在过往的年纪里,我将它们不问由来都囫囵吞下了,如今半生(或是1/3生)已过,才惊觉身体里横七竖八地满布尖刀。而那些连同“爱”一起吞下的刀,将所谓的“爱”也斩得尸横遍野、乱七八糟。
打个比方,你劝一个病人吃药,一开始好言相劝,病人不肯吃,你仍想他吃,因为不吃病情会恶化,你不想他恶化,不想他死,他不配合的态度让你从担心变得恼怒,你说:“我好心劝你不听,等病发了你就知道错了。”
你又说:“病发了全身生脓生疮,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端端一份关心,瞬间成了诅咒。
你又说,立刻给我吃了,否则断绝关系,
你不要认我了
你不要读书了
我要去离婚了
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这都是为你好啊!
快吃药吧!!
我好爱你的…
……
我从不敢枉言“爱”到底是什么,你说爱是尊重,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深情看见。
我却只见,32年的生命里,我像一台渣滓分离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将“爱”从“怨恨”、“指责”、“控制”、“胁迫”、“自私”、“失信”…中苦苦地提炼出来,再哄着自己把那已不伦不类东西吞下去。
直到有一天,突然“啪”的一声,我坏掉了,冒了一道青烟出来,“渣滓分离机”、“爱的提纯机”,坏掉了。
又“啪”一声,我变身了,由一台冒烟的坏机器
“突”地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
我不再说话了,也不再争辩与抵抗。
一束光照进来,那一头便是同一束光穿出去。
怎样的光进来,便怎样的光又出了去。
怎样的你进来,便怎样的你出去,你从这一头,可以看到那一头的自己。一分一厘都不走样。
那么不管你是父母也好,是丈夫、是同事、是邻里,是亲戚…都好,只要从我这个玻璃匣子人里穿过去,就会留下真实的自己。你有勇气认真看看这个自己吗?
如果没有勇气,也不屑于整束衣冠、自我检查一番再走过去,那么绕路走也好的。
一个四四方方,小小玻璃匣子,你就算恼怒地把它砸碎,它也仍旧是一堆透明的玻璃块块,什么光进来,什么光出去。而那些折射出来的五彩斑斓,是于疼痛之中生出五彩莲花。
…
于是那个被你又苦劝又哭闹又威吓了半生的病人终于开口:“无论你忿不忿,舍不舍,终究要放手,因为——命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