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亚:我们为何叛逆
为了这个演讲我来写写三毛和我。
现在窗外是惊雷,随后是滂沱的雨。春天还是很冷,感冒了。鼻子不通,打颤。灯很亮,还好我没有逃在外面。
每到三毛生日或者忌日的时候,又或是随便翻翻豆瓣的时候,都能看见有女孩子一声长叹,或者是很恳切地说一声想要去非洲。她们说,我想赤脚走过你走的撒哈拉。而在这一点上,我不只是说说而已。都知道我去年脱离父母脱离家庭跑道东非去做国际义工。其实东非还算好的,不热,不病,不战争;但是那样赤红色的土地上,我一路叛逆。我住在肯尼亚的贫民窟里,吃不是很好吃的,喝不是很干净的。教吵闹的孩子中文,坐在顶能向上推起的破面包车里颠簸七个小时,穿越东非大裂谷看马赛马拉动物大迁徙。
我一直说,如果我不逃离上海中学,不逃离梅陇地区,不逃离上海,不逃离中国,不逃离亚洲,我将永远无法张开双臂拥抱马赛马拉的狂风。那种风有腐尸的气味,有稻谷的气味,又没有气味。是红色的,蓝色的,又是透明无色的。同行的姐姐打开手机扬声器放宋冬野的斑马斑马。你隔壁的戏子如果不能留下,谁会和你睡到天亮啊。
我不介意别人说我是无知的叛逆。我去非洲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三毛。我在初中的时候度过了一段特别晦暗不明的时光,而那时光三毛陪我走来。或许是因为她也爱上过一个男人,泰安街二巷二号,穿过杜鹃花小径,初见说是惊心,手里的东西哗啦呼啦往下掉说是动魄。
不晓得大家知不知道三毛长大以后去了非洲。荷西是她丈夫。那时候还不是丈夫。她对荷西说我要去撒哈拉住。荷西在三毛之前辞了工作租了房子在西属撒哈拉住下来。这就是他们的故事。
三毛去非洲和我的原因不一样。她看国家地理杂志上有关于西撒的照片,被震撼到,所以去了。
人们称三毛为叛逆。难听点叫作。
我们为何叛逆。我虽然是三毛铁打的粉丝,但是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自己是一个特别没有自制力的人。我爸妈都是华理的老师。我家住在上中路的尽头。总之我的半个青春都消耗在梅陇地区。我是如果在刷精编就不能得以自由的人。我在这里讲叛逆是很可笑的,因为上海中学是特别规矩,特别优秀的学校。而我是特别不规矩,不太优秀的人。我过得压抑,所以我要矫枉过正,我要做一个出逃的懦夫。
在三毛的作品中,你会看到很多很多叛逆的细节。无论是从小到大不和家人一个桌吃饭也好,还是辍学也好。无论是去西撒也好,还是在荷西去世之后走遍世界,拜师王洛宾,甚至到最后的归宿也好。如果不背离降生于此的生活,我想我们会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性。那就走吧。
在非洲的时候,除了通宵玩杀人游戏,在马赛的自助餐厅里狂吃数小时以外,其实还是有很多不舒适的。比如在内罗毕的市中心走半天,因为吸柴油的尾气,到后来呼吸都是痛的。从喉咙口痛到肺叶。还有很多。比如被骗。在这样遥远的地方,被骗不是杨笑言今天带了两个鸡蛋她骗我只带了一个鸡蛋结果自己吃了两个我饿得半死这样的小打小闹。被骗是被掌掴的感觉。那种赤裸裸的,抽你心的感觉。然后你就学会了到哪里都带着刀,半个月睡觉没脱过衣服。然后就学会了处处提防,然后就学会了保护自己。尽管周身还是像自己所预料并向往的那样变得粗粝无比。
我记得以前我看echo的一篇散文叫《温柔的夜》真的看哭了。讲的东西记不清了,大致是三毛开着车准备渡海。应该是从西班牙本土渡到加纳利群岛去。因为后来西属撒哈拉解放了,所以她和荷西搬家了。那是一个夜晚。有一个穿着水红色衣服的男人来敲她的窗户,一遍遍用西班牙语说夜安,夜安。他说需要两百块钱坐摆渡。三毛坚信他是一个骗子。纠缠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看到那个人说了一句,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啊。突然慢慢抬起头来,恍惚地微笑起来。像歌唱,像低泣,又想叹息。
最终还是抱着甘愿被骗的心态把两百块钱给了那个挪威难民。她看到那水红色的人挥舞着船票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到即将离港的摆渡船上,头发在夜风中飞舞,喘粗气将要到死的时候,她突然祈求饶恕。船上的扩音器慢慢唱着西班牙文歌。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夜,就像一张毯子,温柔地向我覆盖来。
其实无论如何叛逆,无论如何逃脱,都逃不过这个温柔的世界,这个温柔的夜晚。我在非洲学会了对半杀价的哲学,也曾经坐在贫民窟不高的屋顶上写下不要揣测人心这样灰扑扑的句子。虽然我渐渐懂得识破这样那样的花言巧语,甩掉紧跟身后的奇怪的蜀黍;三毛渐渐明白了怎么躲那个买多肉植物的可怖女人,也会看穿同行的某渣男在发大水的时候爬到月台只知道上给自己买一杯热可可的龌龊事实。虽然我们天性就喜欢粗粝,就喜欢残酷的故事,但是这个世界,生活和生命是三样奇妙的东西。无论受多少伤害,总是会让我的心温柔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这个又残忍又温柔成水的世界啊。
我记得三毛最初结婚的时候没有钱买东西。去婚礼的时候头上帽子上的花都是用香菜插上去的。结婚礼物是沙漠里捡的骆驼的骨架。从town里拖了棺材板回家。荷西在沙漠的冰冷得刺骨的夜晚的寒风中一点点把木头板拆下来,搭结构,钉钉子。于是他们就有了棺材板做的沙发。
我在非洲的时候逢人就问有没有骆驼的骨架卖。都说没有。最后在印度人开的香喷喷的小店里找到了骆驼的脊梁骨做的项链。我勉强买了。后来送给了高幸和吴秀波。
我刚说了我是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人。在我出生并且成长的环境里,我就会一天天过活,人云亦云。我会享受能打车就不坐公交车的物质生活。而在很远的地方,绕着红褐色的红薯地走一圈,头上都是黑色的土。坐摩的,抱着黑师傅的腰飙车,又是一嘴苦的土。坐在路当中拍越来越近的山羊队和拿着铃铛和长鞭的牧羊人,最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从蹄子地下爬出来的。看非洲小朋友拉屎,看跟我们一起去的中国小朋友陪非洲小朋友踢足球。那种腾起的黄色的飞扬的土,看多了以后,飞机降落浦东机场前是空中管制的,一直在盘旋,我就想了很久这个世界上这么会有这么水灵的,这么绵长的,这么平滑的,湿润的,绿色的平原。镜子一样。
有一个人告诉过我,生命是静默纷华的旅行。生命,唯一食,一茶,一呼吸。
吃的都是主食,入口是甜的。有时候是不吃。喝的是煮开的水。呼吸的是时而通透清新时而让我刺痛的空气。
你不曾日日从午后坐到深夜,为了一餐馒头咸菜而等待,吃不起肯德基,悠悠从玻璃窗旁看着自己的影子晃过去;你不曾用桶装水接替骤然远去的热水冲干净身上的泡沫而痛哭流涕撕心裂肺想念魔都,你也不曾在house里备课,画画,看钱穆先生的中国思想,看看三毛。
你不曾和着寒冷的风裹着陈旧的羊毛毯听着非洲贫民窟酒吧的劲歌热舞入眠。你也不曾在烧化一个塑料锅,扑灭熊熊烈火以后蹲在厨房冰冷的地上,就任凭眼泪一滴滴淌在大理石上。抱着身边姑娘的小腿说,我真的害怕。一抬头,她也哭了。
但是你也不曾吃饭就是吃饭,睡觉就是睡觉,走路就是看着自己红色的帆布鞋一点点变成红棕色的样子。你也不曾懂过你的生活方式只是世界上亿万人生存方式中的一种而已。而其他的亿万的人全然不同地活着。这样可以活,那样也可以活。有些时候简单到被别人看不起的生活也能让人活下去。因为只要食物,空气和水存在,生命就得以延续。而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能让我的脑子分外清晰。因为这是一段不加粉饰的,只剩基本元素的日子。
这个世界,好大,好大,好大。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半个寒假都在台湾。本来可以去台北的三毛的故居。但是主人要求读他的一本书并谈谈对三毛的感想。那我又没看过,我又没有感想;那就不要去了。但是我冠以三毛的名字,我走过非洲,走过台湾,走过新疆,走过浙江。
在台湾的日子本来能好好写写公众号,好好感受一下风土人情。哪怕好好做做作业,好好欣赏一下风景也是好的。可是一到晚上我经常喝酒,三点半睡觉,第二天的浩瀚的大海,云深不知处的壮丽山峦,我一般都是睡过去的。我没有谈三毛,虽然泰安路就在脚下。
但是echo啊,我想念你啊。
我记得在内罗毕的公交车里,很少见地没有那种撞击心脏的鼓点和黑人民谣妹妹你爱不爱我爱不爱哥哥哥哥爱你啊爱死你了啊的声音,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拿着一个黑皮软面抄在讲什么。从我上车坐下开始,到我下车为止,她一直在讲。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讲的不是英语,是斯瓦希里语。我看她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泫然欲泣,时而哈哈大笑的样子,我猜测她在讲什么。从开始我推测的民间故事,到宗教讲经,我并没有侮辱的意思,因为语言不通,到最后我疲倦了揣测。窗外掠过的是反叛集会演讲的一呼百应的山呼海啸。我突然觉得有一丝可笑和荒谬。
阳光很好。
by 侍奕君 (Gapper肯尼亚项目志愿者)
转自公共号:这些都是我的文字和我的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