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主仓皇辞庙日

十二月的金陵，冷雨霏霏，从黑云上挂下一幅银丝造的软烟萝，溅在坚硬的盔甲上，“啪”的一声裂成千支箭簇，却是又无准头又无力道，茫茫然落到泥地里去。

守无可守，退无可退。

金陵城曾有千盏华灯，如今齐齐寂灭，大街小巷成了泥地里的泥鳅，蜿蜒着四处爬去，每一条都求着生路，却被一座王城拦腰斩断，一座鲜花般的王城，开在烂泥地里。

那一座王城。

梅妆摘下帷帽，一盏宫灯暖悠悠地引着她向前，从黑暗里的城门洞进去，再出来，蓦然间花团锦簇、玉树琼枝，几曾识得干戈。因正是冬日，养着鲜花的小亭子里摆着红泥小炉，一炉银丝碳，烧着多少恨、又多少泪。

内侍去折了一朵鲜花与她鬓上，诗人在宫殿里等她。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诗人，喝醉了的诗人，醉拍栏干的诗人，囚禁在一件黄袍子里，一条蟠龙九只脚，踏在诗人身上，狠狠碾了三万九千步。

诗人醉眼看她：“你来了。”是在看她，还是在看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又有何区别呢，她不逃难，不过是想一曲谢君恩。

一双素手，拨起琴弦，轮指间，一刹那的恍惚，仿若初相识时，羊脂玉上还未爬了青筋，指头上的茧软软的，不像现在如心般坚硬。呵，梅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她的名字是她取的，那时她还是个闲散王爷，读书作画，好不自在。她不过是教坊里低微的歌女，歌声极好，容貌却不出众，她是河里的一粒沙，他把她淘出来，用心打磨，珠蚌一开，一时光华名动京城。她越飞越高，他却成了豢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

转音之间，她挑起眼来看向诗人，十四年的帝王生涯并没有使他容貌减损，只是，廿载前那男子如流水飞瀑，现在反倒是死水一潭，诗意仍在，却载起太多富贵闲愁，她已有很久没有在私底下唱他的词了。他就在她眼前，却似相隔一江远。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诗人拎起酒杯，肆意喝着，眼睛却一点都不看殿下跪着的老臣和他手上捧着的七宝刀。乐声嗡嗡地在他耳畔驶过，是天兵天将来截他的囚！

他哪里是皇帝？他便是死囚。

老臣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越说越激动，陛下应一死殉江山社稷！陛下，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这声音好远好远，冷雨就要飘进殿里，他只听她唱到：“与君为我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蹒跚着走出殿外，几个老臣伸手来牵住他的衣角，他本就站不稳，一拉一拽便踉跄着跌到冷雨之中。那细细密密的冷雨，浇了他一头清明。

“好，你们让朕死，你们死不死。”

他"哗”地一下抽出那刀，指着殿下几个闹得最凶的。

众臣噤声，唯听雨声潺潺。

诗人站在雨中，仰天大笑起来，用刀背拍了拍一个臣下的脸，那个人立刻昏厥过去。

“诸臣误我！”

他笑着回到殿里，周身寒意，瞬间冻住了暖融融的宫殿。

“红颜误我。”一刀斩过琴面，确是偏了。

血，开在梅妆手上，正如他给她的名字，弦断，谁人再和。

他跪下，急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捂着，眼泪终于和上那冷雨，再也止不住。

她亦垂泪，抽出那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抚过他依然年轻的脸庞，还有那因醉酒乱了的鬓角。

“没有琴，我唱给你听。”

她轻轻地哼了起来，在雨声里，听不太分明：“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这是他教会她弹的第一首曲子。

他被搀起来，慢慢地，就要去宗庙了。她的手蹭着他的脸庞缓缓放下。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诗人走出一步，她便如过了一世，远了远了，再无退路。

雨，还在下着，却遮不住马蹄声声，踏碎这繁花似锦。

她也过完她的永生永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