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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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不相信,一场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足以冻死所有卜算子里的梅?”
她眼睛盯着落地窗外飘着细雨的灰色天空,像呓语一样地说,声音听起来犹如黄昏时分飘在乡野屋顶上的青烟,流畅优美,自由自在,但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她整个人向前倾斜,上半身趴在窗内明显已经有点松动的木栏杆上。这个姿势令她两个手肘承受了太多身体重量,以致她的两肩微微耸起,贴身的毛衣下露出两片瘦瘦的肩胛轮廓,像两朵薄薄的花。
我没有接话,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双手正在忙活的事情上。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呆了六七个小时了,她大多数时间都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自言自语,即便里面偶尔冒出一两句疑似对我提问或征询意见的语句,也往往被她自己很快接了过去。就仿佛她压根儿没有期望过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的回答。
当然我默不作声的原因有一部分也是出于我的担心,我在担心我一旦出声回答了她,明确地加入到她的语言宇宙中去,她会不会以为我是在对她表示低头乞求,那样一来,恐怕这场雨停下之前她都不会让我走了。
而此地秋冬之交的连绵阴雨,不下上个三五天是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不清是烦忧雨的长久,还是恐惧自己的滞留。
“其实不单是卜算子,恐怕陆游诗里的梅全都能冻死。”她轻笑了一下,有些无厘头地说,“所有的吟咏歌颂都不扛冻。“
我无言以对。其实不独今天,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在我们独处的过程中,她都经常发表一些似是而非的呓语一样的见解,我早已习以为常。
她是教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就本世纪来说,这委实算不得一个热门学科。上个世纪倒是曾经热过一阵,后来渐渐让位于西语,再后来甚至连一些鲜少耳闻的小语种热度也凌驾于它之上。
她曾经对我说,她已经习惯了坐冷板凳。报考这个专业的学生本来就越来越少,她教授的课又不是相对有趣的文学欣赏或文学史类,而是一些枯燥的冷门科目,不管是作为专业课选修课,来上课的人都是门可罗雀。她说她有一节训诂学的课堂上甚至闹过空城,让她一度怀疑自己记错了教室。
“假以时日,就算这门课完全退出历史舞台,恐怕也不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就像一片落叶的凋落,在整个秋天能够激起的,最多也不过一缕风的叹息声,而风的叹息又几不可闻。”她曾经这么对我说。
在稀稀落落的来听她讲课的学生中,我是一个特例。当然,这话是她说的,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特别之处。她有一次趴在我的颈窝很伤感地说,“你恐怕是整个学院里在我的课上出勤率最高的人了。”
“不一定的。你又不考勤。”我那时总觉得她语气里的悲观有点过于夸张。对我的看法她总是摇摇头,一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苍凉模样。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将谈话进行下去了。好在人跟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候也不必完全依赖于音节与修辞。其实不管是汉语言,还是其他什么语言,都不如切实的温存来得直接有效。接下来我往往手口并用,在她的身体上勇敢地探索开垦,令她完全无暇再顾及她灵魂里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悲哀,而只能沉浸在我掀起的感官的滔天巨浪之中,载浮载沉。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最开始出现在她的课堂上,其实只是一个非常偶然的错误。
那天下午我本来只是想找一个无课的阶梯教室,缩在角落里不受干扰地睡上一觉。谁知道那个空旷的阶梯教室(一直到上课铃响,包括最后一排的我在内绝对不超过十人)竟然是有课的,而在讲台上犹如唱独角戏一样讲课的人就是她。
那一堂课的课程名称我当然是后来才得知的,“语言学概论”,一个一听就让人想打瞌睡的名字——事实上她讲课讲到一半的时候,第五六排的位置的确响起过鼾声。
我永远记得那声鼾声响起时,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戏份里的独角戏演员,突然发现周围的布景竟然发出了剧本里完全没有提示过的声音,又像一只低头啜饮湖水的麋鹿,突然听到了一声遥远的枪响。
我被她那副表情里流露出来的如梦初醒的错愕与无辜击中,思绪一下子从自己身上缠绕着的一堆烂事儿中挣了出来,对她油然而生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感。
这股莫名的情愫驱使着我在第二周的同一时间,再次早早地坐到了那间阶梯教室,并且一直努力克服种种艰难与风险,坚持到了期末前夕。这期间我坐的座位越来越靠前,我甚至在课堂上举手提出了一两个听起来颇有见地的问题。这一切顺理成章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注意到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她在讲课的时候目光明显经常停留在我所坐的方向,如果哪天我因事上课迟到了,悄悄从后门溜进去,也能立马透过我拉得低低的帽檐感受到她投过来的炽热目光。
对一片热情的海洋,你使再大的劲搅和也掀不起多大的浪头,而对一口沉寂的古井,有时候你只需朝它的心里扔一颗小石子,就能激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想我就是一颗错坠她井心的石子,我能感觉到她心灵和身体因我的坠入而荡起的层层涟漪。她向我打开自己的时候,犹如一本在书架上搁置了太长时间的典籍,因为对这来自于爱慕者的初次翻阅等待了太久,而禁不住微微颤抖。
我一度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翻阅她跟翻阅时下流行的其他读本不一样,其他读本装帧虽精美有加,噱头十足,但是翻开之后的内容一眼到头,毫无新意与悬念,看完之后只想撕得稀巴烂扔进废纸篓,而她虽乍看上去装帧平平,却常常能峰回路转,展现出别有洞天的风情与意境,令人忍不住一读再读。
只是再好的风景,即便是美如桃花源,也会有必须要告别的一天。随着期末的到来,年底的钟声也即将敲响,我觉得我因为她这一片风景而在此地流连的时间已经有点过长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走了。她这一本书再迷人,我也不能翻一辈子,就像我自己这一本书,虽然命运将我装订得极为拙劣,内容也乏善可陈,可是我也不想就此匆匆结尾。
所以我今天本来是来跟她道别的。毕竟无论是作为一个情人、一本书还是一片风景,她都值得一场好好的告别。
在我们曾经无数次温存过的她的独居旧公寓,我几乎是用尽我所能积聚起来的全部柔情,将她再一次从封面到扉页,正文到封底,包括每一个细微的脚注,页眉页脚,甚至连多余的分割线,都细细地读了又读。
我甚至在游走于那些隐秘的山谷与山峰时,久违地涌出了眼泪。我一次次地亲吻那些我无数次停留过的地方,仿佛浪迹已久的游子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与她的相逢和告别到底哪一个才是我命运里更大的错误。
等神志再次回到我的脑子里,我发现自己竟然连人带椅被绑在了窗旁的暖气管上。
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她整个人向前倾斜,上半身趴在窗内的栏杆上。这个姿势令她两个手肘承受了太多身体重量,以致她的两肩微微耸起,贴身的毛衣下露出两片瘦瘦的肩胛轮廓,像两朵薄薄的花。
“你说,瑟本来仅有二十五弦,为什么李商隐非要写成五十弦?”她问,“难道怕伤心弹不够?”
我尽量不去理会她的诘问,把思绪集中在手头正在忙的事情上。她绑着我的绳子并不十分紧,也许是怕我痛苦,还给我留了一点点活动的余量,我觉得通过努力应该是可以自己解开手腕上的绳结的。
“你不用费劲去解那个绳索啦。”也许是我的动静大了一点,她扭过头来对我说,“虽然没有勒得十分紧,可是我用了一种古老的结绳方法,就算你双手自由,解起来也要费一番工夫呢。”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种不同寻常的红晕,这令她一扫平常的沉静,增添了几分少见的妩媚感。
我略微想了想,就很干脆地放弃了手头的动作。一旦放下了妄图逃脱眼下困境的幻想,心里的弦一松,整个人反而踏实起来。不知为何,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首歌来,那首歌是西部深山里一个小个子彝族男人弹唱给他的日本情人的:
不是你亲手点燃的
那就不能叫做火焰
不是你亲手摸过的
那就不能叫做宝石
不是你亲手所杀的
活下去就毫无意义
你呀你 终于出现了
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
这颗心就稀巴烂
整个世界就整个崩溃
今生今世要死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
“你何苦这样做。”过了好片刻,我才把脑海里的旋律赶到一个角落,定了定神,缓缓地对她说,“好聚好散不好吗?你能这样留我六七个小时,还能这样留我六七天?六七个月?六七年?我早迟还是会离开你的。”
“离开我,你又能去哪里呢?”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了一番,又将头别了过去,望向窗外,二十七楼的窗外,除了秋冬之交阴雨霏霏的灰色天空,别无他物,“天下之大,并没有一处你的容身之地。”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配合地表现出适当的惊讶,“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从我无意中发现选修我那门课的‘叶亚俊’其实是个女生开始。”她幽幽地说,“你说你,为什么偏偏选了一个女生的名字来冒充呢?”
“我他妈怎么知道一个女生会取名叫做亚俊呢?女生不是应该叫亚姗、亚玲什么的才对吗?”我再次适时地表现出懊恼和气急败坏。
“其实你大可以把一切都对我和盘托出。我难道会去举报你?”她的声音还是不疾不徐,听不出特别生气的样子,“就算你并非本校学生,甚至你根本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个通缉犯,而且你……还有命案在身,但是只要你对我讲明情由,我难道会像其他那些冷漠世俗的看客一样,只知道把罪责一股脑儿全都算到你头上?”
我不置可否。
“这个我拿不准。但是我离开你并非是因为害怕你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而举报我,毕竟你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糕,恐怕没有多大热情去帮一个死去的王八羔子声张正义,”我存心要激怒她,“何况,一旦事发,你又该如何对别人解释你跟我的关系呢?无论是与以为是自己学生的人有不正当关系,还是跟一个被通缉的年轻杀人犯睡觉,想来都不是一个好名声吧。”
“这些我并不在乎。”她不为所动,声音仍然轻飘飘的。
“我要离开你只是因为我厌倦了。”我狠了狠心继续说,“我对这一切一切都厌倦了,你没落的学科,无人问津的课堂,你的人,你的悲观,你轻飘飘的声音,你这个二十七楼的老旧公寓,望出去空无一物的窗户……”
我注意到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整个人像赤裸着被从暖气充足的屋子一下赶到了寒意袭人的户外一样,开始筛糠一样地颤抖起来。
对,愤怒吧,这正是我需要的。
但是抖过之后,她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正好!”她转过身来对着我,脸上的红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脸色变得如玉石一样冷白,那双麋鹿一样的眼睛里一片灰败,“我也对这些早就厌倦了。”
啊?等等!这和我期待的剧情发展可不一样。
她飞快走到我身边,三下两下解开了我坐着的办公椅与暖气片之间的绳子,我身上与椅子之间的绳子仍然保留着。
“我本来想着如果你什么时候能主动对我讲明真相,我就抛下这一切跟你一起走,或者,你害怕我告发你,你把我杀了也好,总归是要死,又何妨死在你手里——”她嘴里飞快地说,“谁知道你竟然打算一声不吭地走掉……已经厌倦到那种程度了吗?”
同样的,这一次她也并没有真正等待我的回答,而是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把我连人带椅推到了正对着窗户的房门边,在略微一顿之后,大概就一个深呼吸的时长,她把椅子转了过来,与我一同面对着落地窗,然后没容我反应过来,她从后面推着椅子与我一起猛地朝窗户冲了过去。
她要离开的心情一定很迫切,因为她推得太快了,在我们撞断松动的木栏,撞碎玻璃,一起飞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天之前,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其实我并不真正厌倦我说的那一切。
我只是害怕我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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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