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
一个小时,我走进了,我又走出了,一个25年前的时空。
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南方人,我的故乡在南方,但是呢,故乡人总把我当作是北方人,因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是在古都度过的,我于是会疑惑,我的故乡到底是哪里?有同学在同学录上给我留言:愿你的血脉洒向南国的水泽,永远郁郁葱葱。25年前我把那他远远地抛在身后,决然踏上了回南方的路,只留给他一个坚毅的背影。
10年前,我曾经轻轻悄悄地回来,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做短暂的停留,我栖息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延伸后渐渐羽翼丰满的一部分,是25年前是不曾存在的地方。所谓近乡情怯,25年前,我生命的足迹踏过的地方,我不曾涉足,也不忍涉足。
相见不如忘却,很多东西总是这样。
今天,完全是凭着心灵的感觉,我的脚步向前向前,我的右侧曾经是条发着臭味的敞着的防洪渠,防洪渠的外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以玉米地或者麦地的容貌交替呈现,现在却是鳞次栉比的楼房和街区。走过那条熟悉的却又陌生的马路,左转弯,走过一个修葺一新却又被时光打磨的沧桑的小广场,就是一个熟悉的大门,那个熟悉的家属院,敞开着大门接纳了我。
当年新植下的法国梧桐树,记忆中的瘦弱、单薄已经被粗壮所代替,早春时节,新叶未萌,一片萧条,去年的悬铃灰暗,在风中摇摆。摇摆的还有一群一群刻印着厚重的时光印记的雪白头发的老人,或簇拥在一起下象棋,或孤独地呆滞地坐在破旧的藤椅上,享受着灰蒙蒙的春阳的热量,打发漫长时光。身边篱笆面黄肌瘦,泥土坚硬板结苍黄,几盆绿植,强撑着,悠悠地吐着绿意,映衬着老人的衰朽更是触目惊心。
当年一幢幢红砖砌成的楼房,那么簇新,那么高大巍峨,二十几栋五层楼,作为一个基地,盛放了几百户人家的悲欢离合。许多家庭结束了长期的两地分居,终于得以在这里团聚。家属区一边建设,一边成长。那些年年年看着一栋栋新起的楼房,渐渐长高,封顶,又掘地三尺,埋下下水道。住在棚户区平房的人们分到楼房领到了钥匙,拖家带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工地上,仰着头,喜悦地看着自己的家,慢慢从图纸变成现实。然后终于有一天兴师动众,置办家具,浩浩荡荡搬进新家。我也看着院中心那硕大的土包,慢慢变矮,修建成了一个篮球场,看着光秃秃的马路边,种上了一棵棵瘦弱的树,在春天,瘦骨嶙峋,在夏天带来了伶仃稀落的绿,最终渐渐形成了一片浓荫,让这个家属区,掩映在一片葱茏和温润之中,让我们的歌声和欢声笑语,也有了绿意。
尽管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他的模样还是令我感到深深的忧伤,就像见到一个多年未见到的亲人,印象中还是他青春勃发的模样,猝不及防的,撞见的,是他的衰朽和颓唐。
整个家属院变得落魄而灰暗,除了风沙和光阴把这些红砖的质朴的楼房风化得面目全非,还因为这个旧巢中生长起来的新生的力量,早就已经振翅高飞,留下的只有一些古稀以致耄耋的老人。这个院落,生命的魂灵仿佛烟消云散,又怎能聚集旺盛的人气和生命力?
尘土飞扬,阳光灰暗,尘土在墙上作画,在油漆斑驳的木头门框窗框上流连。失去色彩的雨篷在风中发出啪啪响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有些恍惚,这就是给了我十年明媚时光的地方?
我仿佛闻到了那家简陋的饼店里传出的五香葱油饼的香味,傍晚时我常常端着一盆面粉,去换几个刚烤出的饼当做晚饭。旁边压面房的阿姨是邻居,门口的木头柱子圆实又有些弯曲,唯一的那台机器日日忙碌,它吐出的面条的宽窄,可以自由调整。湿面一团团,等下班匆匆回家的人们买回家下到热水里填饱肚子,或者挂在细细的竹竿上,在风中像帘子般渐渐地变得坚硬。干挂面用毛边纸包着,一卷一卷,静静地等待着。阿姨的帽子上衣服上落满了面粉,白茫茫一片,她一笑也露出白白的牙齿。服务社里已经有透明的肉色丝袜出售,那么光滑,那么细腻,也那么诱人。
家里的沙发,套上了新的沙发套,有绣花,是蓝色的料子,爸爸设计绘图,妈妈在缝纫机上自己缝的,那个玻璃茶几上摆上了14英寸的彩电,彩电票等了一年多才等到。阳台上的扶桑花,开着灼灼的红花,从南方故乡带来的兰花正在木箱里葱翠。阳台上,抱着吉他的我摆拍,留下了一张青春的照片……
穿越25年的时空,重返镌刻了我的记忆的地方,我寄养的故乡。
我失去了很多,仿佛又收获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