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媒(方言小说)
“阿!刘哥,咋个向么?”
“二丫!忙毕了着!天天天忙滴连沟子都挨不上凳子么!哈哈哈!”
“我姐在我屋等着哩!”
“阿阿,我给你问嘎去,都忙着哩么——夜黑还碰上哩,没顾得上么!”
“好刘哥哩,等你信哩么,烟酒给你备下着哩么——你倒是怕撒哩,谁还没个难处哩!”
二丫把老刘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大丫——刚从一百公里外赶回来,就是为了找个下家改嫁。二丫说村里的媒人手里有人,就算一时没有也能找到——他是方圆十里啥都知道的——尤其是男女婚嫁的信息一手掌握着哩!
老刘倒没有拖延,主要是那家老哥俩都是光棍,给谁说哩?一时犯了难。心想再摸摸底,老大老二谁更合适,确保一次成功。他这回如此上心主要因为——大丫和他曾经好过——虽然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当然他也是为了成功后的答谢金,而非真的关心两人是否匹配。可这小九九只在心里盘算着,人前是一副为他人幸福着想的伪善模样。倒使得人家以为他是多么负责任哩!
“是这——我傍黑到你屋去哩么,把你姐问嘎,说嘎情况,差不多了我再去那一家确定一下,把你姐领去见嘎,你看哩!?”
“你说撒就是撒,说滴好么!在屋里等你呃!”
这些个没见识的妇女,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儿,哼!从山里往平原上走哩,对对儿滴么,能寻个下家当然就高兴么,这单生意稳稳滴了!老刘心里美滋滋的,自从做了职业媒人,车马费有人出,电话费也有人报销,到哪都有好烟酒好饭菜招待着,美滴很么!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六十岁出头的刘大全边走边唱起来——让旁人眼热去——我有好嘴好脑子,你有么?眼热顶个屁用?天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容易么?为了十几万或者几十万的彩礼出过人命哩!刀尖上起舞哩,知道么?!也只有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看人哩!嘿嘿嘿!
他心里明白他的功劳也没有那么大,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也就两边说说好话,不过有时候也会夸大其词,包装一下,或者打个心理战。在他看来——没有嫁不出的女,只有娶不到的汉——没钱没本事只能打光棍!
这两年供需两旺,媒人的答谢金由过去的几百块变成了直接从彩礼抽成,还不包括说媒过程中的小恩小惠。要想嫁得好,彩礼高,可不就得巴结媒人么?他手机里多的是各种信息,后来干脆把娃淘汰的笔记本电脑利用上了,存储照片和个人信息,走到哪儿背到哪儿,还真像个工作人员了。
就说眼下这家的情况吧,比起初婚的肯定是没多少油水,但是他本着积德行善的心态,两边都是上年纪的人了,让凑到一起过个日子吧!这样想来他可真是活菩萨哩嘛,明知道赚不到几个钱,不如多去给那些大姑娘跑跑腿嘛,不过说起来也真费解,如今这大姑娘是越来越挑剔了嘛!村里的小伙都上外面去了,留下父母在家里发愁。如今社会变了,娃娃们都要寻幸福哩,好在那些鳏寡孤独者们还能凑合,不然真把媒人腿就跑断咧!
王二丫和他是同村的,她姐王大丫原本嫁到山里去了,可是大前年死了丈夫,才五十多岁,也不想守寡下去,就寻思再嫁回来。二丫就试探性的问他——她姐能不能在当地再找到下家,他相当肯定的回答“当然能了”。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只要肯嫁就一定有愿意娶的。二丫一听高兴坏了,连夜给大丫打电话,让她快回来!
第二天早上大丫就坐长途车赶了回来,有点不信似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人要?”说完直勾勾盯着二丫的眼睛,恨不得从她眼睛里看到要她的人是哪一个。二丫被她盯得发了毛,“我是你妹子哩,我能骗你么?有哩!刘哥说么马达哩!”大丫半信半疑的,吃了二丫端过来的臊子面,还是急着确定,“你把人叫来,让我见一下么!”
二丫拿着笤帚不停扫着脚地,扫完了里屋扫外屋,又扫院子。“可以照见人影了!”大丫手捂着口鼻,故意咳嗽了几声。二丫从小爱干净,有空就拿着笤帚扫地,别人都说她有洁癖,家里有客人时也停不下来。大丫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妹妹勤快!别忘了要想留在这里得靠谁!大丫心里清楚得很。
媒人老刘去了男方家,老哥俩热情的摘了一捧杏来招待他,还问他吃不吃饭?他连忙摆摆手安顿坐下,开门见山的问:“还打算娶哩么?”
“阿阿,咋不娶么?娶不上么!嘿嘿!”老二温声温气的,拣了个软杏放嘴里。
“那你哩?”
“阿?我?看他吧!我都老了,不想那事咧!”老大烟锅子抽得吧嗒吧嗒响,黑脸就像锅底一样,要想看出是啥脸色还真困难,活像一尊辨不出表情的泥塑。
“是这!二丫她姐回来咧,要寻个下家哩!我也寻思你俩这情况,论年龄老二也合适着哩,比人家大个两三岁。要没啥意见,明儿我把人给你领来,先见嘎!”
“能成么,老哥费心咧!还想着我们哩!谁还能替我操心这事哩?!我给你拿烟去!”老二起身进屋里去了。
老刘站起来要走,他还要去二丫那里敲定这事,那边才是关键。老大头都没抬,烟锅子里冒出来的烟雾将他罩了起来,闷闷的说道:“你走呀?吃个杏再走么!今年这树结得繁着哩!”
老二追出来,将一盒红塔山硬塞到他口袋里,他只是象征性的推却了一下,就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这算什么?真成了这算什么哩?比你强的人都还没有着落哩,还不是看你老实,家里刚盖了房,看起来很像样哩!两个老光棍,在一个院里过总觉得不欠火,那怎办哩?老刘心里犯嘀咕,但总得看当事人的想法,他犯不着考虑那么多。
二丫听到老刘进院子了,立刻迎出来,热情的招呼道:“好刘哥哩!说话算话哩!”一面喊着:“姐!刘哥来咧!”门帘一掀,大丫的脸露了出来,连同她那极瘦的身影。老刘粗略一看,“嫁到山里过日子,显老得很!五十多岁像六十岁!好在还苗条着哩!”但嘴上只说:“回来咧?好着哩么?”客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大丫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原来是你!——眼神里的迷惑和委屈如果不是被眼眶拦着,定会倾泻而出——
老刘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完全忘了,大丫应该也都忘了。当年他听说她远嫁到山里的时候心里是有点难受,因为他穷——拿不出大丫爸要的彩礼,但后来他就放下了——人总是这样才能往前走。听说她死了男人,想要嫁回来,他就决定帮她这个忙,何况他现在本来就是给人保媒拉纤的,举手之劳。然而再看到她的时候,尤其是她的表情——还有埋怨——前尘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好着哩,让刘哥费心咧!”大丫突然若无其事的说道,好像他们从前啥事也没有,就是同村的普通乡亲。一旦确信自己已成了被同情的对象,心里积压的埋怨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面前这个男人只是来说媒的,毫无疑问,她只需要提出自己的条件就行了。
“听二丫说你男人走了三年咧?”老刘一面拿出一根红塔山,一面看着大丫那黄而瘦的脸。大丫赶紧从桌上拿了红色的打火机递给他,眼神有点躲闪着,尽量显得淡定。
“唔,三年咧么,得了要命的病,把人折腾咋咧!我们那个地方苦的很么,没有啥出路么,种一点点地,不平么,上来下去的累得很!”大丫紧接着又补充道:“要不是娃娃要成家哩么,还不走这一步——那人能同意带着娃娃一起过来么?”她多希望自己不必向他描述这些啊,但命运就是如此,她能怎样?要怪就怪她爹吧,为了彩礼将她远嫁到山里去受苦。
“阿阿阿!娃娃都要成家咧,多大咧?”
“二十七岁咧!儿子!”
“阿阿阿!儿子?!也该娶媳妇哩!没找下么?”
“没有么,家里穷,拿不出彩礼钱么。”
二丫一直没说话,在一旁忙来忙去的。这时突然开了腔:“儿子帅得很,长得又高。白拣个儿子谁还不喜欢么?!”
“理对着哩,娶媳妇可要钱哩么!”老刘呵呵笑着,扫了一眼二丫,那意思很明白就是“现成的爹也不好当哩!”
“那就这!明儿早上去见个面,把屋里也看嘎!看了再说!”老刘急着回去,手机快没电了,怕耽误事儿。
姐俩一直送到大门外,目送着他的背影从夜色中消失。一宿没有安睡,女人家的猜忌足够说一个晚上的车轱辘话了。
清晨起来喝了碗玉米碴子粥,就着凉拌小油菜,还吃了半个白面馍。大丫就被老刘领上去看人家屋里去了,二丫也陪着去了。
看了一趟回来,又齐坐在二丫院里商量起来。
“好刘哥哩,他屋好是好,可有他哥哩么……”大丫表达了她的不满。
“你可有你儿哩!还要娶亲咧!那都是负担哩!你过得好咧可以分家么!眼下不好说那话,你还没来么!”老刘有的是说服她的话。
“好刘哥!他啥意见么?”二丫急于得到答案。
“他么啥意见,你姐愿意就行咧!”
最终大丫基本同意了,二丫心里很高兴,老刘也很高兴。
领证那天办酒席,老刘喝多了,大唱特唱起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帮了人家的大忙,以月老自居。
酒席吃到一半,大丫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大家都不明就里。只有二丫在大声训斥人:“有儿子咋咧?不让儿子来?哪有这理咧,哪个儿子不跟着娘,还没娶媳妇哩,不跟着娘咋过?”大丫还在哭,有的老人在低声劝解着。
“哭啥哩么!多大点事儿!你把你儿领来我看嘎!给寻个漂亮媳妇儿,过日子去就对咧么!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咧!”老刘一通浑话,没有人搭理他。显然他隐瞒了儿子的事,才促成了这桩喜事。
“刘哥,你当初咋说的?他都愿意哩,现在咋变咧?”二丫气愤的质问。
“愿意愿意!不然咋能办事哩!”
“那儿子哩?他不认么,不要过来!”
“我本来想过两天再给他说,这需要思想过程么,突然一下子很难接受……这事……谁知道你姐提前给说破咧!弄下这事……我里外不是人……”
“那你说咋办?”
“我给你想办法,给我点时间……他还不至于……”
老刘一想到口袋里还没捂热的一千块钱,酒一下醒了。这事可不能黄了,黄了事小,影响声誉事大。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先把女主人当上了再说嘛,真是个瓜怂!
他一把拽住簇新的胸前还戴着红花的新郎官,拉到屋里去了。大丫也止住了哭声,几个女人陪着说些体己话。
“你又么说还有那么大的儿子哩?多大的负担哩?”
“你个怂成精!啥负担?都那么大了娶得媳妇咧!来了就是好劳力,你一下把爹和爷都当上咧!多大的好事!别人辛辛苦苦养大了给你当儿哩!你还不付出一点?”
“阿阿!……你说是好事!?”新郎官突然眼前一亮,“爹!你歇着我去给咱把麦收回来呀!爷爷!爷爷!……胖胖的孙子奶声奶气地喊着……”哦噢!确实——那倒也未见得吃亏!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你是聪明人,我听你的!
俩人一同出得屋来,院子里散乱的状态骤然凝聚起来,都安静地盯着他们的嘴巴,等待着——散是好戏——不散也是好戏!今天值得了!
“都继续坐你的席!啥事么有!该吃吃该喝喝!来来来!喝一个!”老刘俨然掌控了大局,他依然是——必须是——村里最能说会道的媒人!谁的娃不找对象?靠谁?靠我刘大全!我这是积德行善哩!
大丫远远看着老刘喝得红光满面,还拿眼神扫了她一下——那意思就是让她把心放肚里,心里一点点的湿气渐渐干了,不由得叹了口气——都是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