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说4)

2018-12-17  本文已影响0人  病树前头3999

      从打祖父被日本鬼子杀害之后,我家的日子越过越艰难。街坊都说,“三亩地”大树倒了,完了,日子没法过了。

        有一次,丑孩的奶奶一一那个总是眍着烂红眼的老太太,当着祖母的面,赶走一个到我家门前要饭的叫化子:“哟,你要饭都不长眼,你也不看看,她家的灶台几天没冒烟了,能有剩饭给你吃?”

        那时侯,全家七口人。不包括叔父。叔父十五岁去北平城里煤铺当学徒去了。七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全只靠父亲一个人养活。父亲幼年染上了小儿麻痹症,右腿残疾。据母亲说他年轻时,尚可走路,只是有点儿跛,干不了体力活儿。当初,祖父的事业蒸蒸日上,在父亲刚懂事不久,就把他送到一位老中医门下学了中医。父亲天生聪明, 学到十九岁,他师付和我的祖父一同被日本鬼子杀死,被迫独立在乡间行医卖药。

      父亲三十多岁,身材高大匀称,一年四季罩一件兰布长衫。长衫从领口到脚面,像一片瀑布一样围护着他,干净,清爽。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飘起一股薄荷似的幽幽的药香。这就把他和众人区分开来,显得儒雅,脱俗。

        他长圆脸,皮肤黄润 ,有一点谢顶,脑门特别宽大,亮闪闪的显得聪明睿智。

      他眉目清秀,常常用和善的目光友好地看着你,关爱而亲切。

      他的声音也特别好听,说起话来不急不躁,声音不高,他从不和人争吵。遇到矛盾,他解劝时,句句都教人向善,入情入理,令人刮目。

        还有他的手,那双切脉,握笔,抓药的手,柔软,干净,圆润。

          一一总之,尽管他瘸着一条腿,但在我看来,他是完美的,找不出什么缺憾。我打心里为他而骄傲。

          有时病人追到家里来看病,他正在吃饭。就立刻招呼病人坐在他前面,一面嚼着东西,一面把四个手指搭在病人的手腕上。

        “您先吃饭吧!”病人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全然不理,歪着头,进入一种推断之中。

        “伸出舌头来!”他仔细观察着。

        病人只有顺从。

        他咀嚼几下,咽下食物,接着问:“大便怎么样?”

          不等病人说话,他已给摊开纸笔,开药方子了。

      我虽然深爱着父亲,却很少见到他的面。据母亲说,祖父死后,他便开了个小诊所。开始就在“三亩地”老宅的小西屋里。靠后山墙一字排开三个药柜,每个药柜有几十个抽屉,每个抽屉有三个药匣子,每个药匣子里装一味草药。父亲就在药柜的前面三四平米的地方忙禄着。等着病人上门。把脉,开药方,抓药,都是他一人。

        当然,他也出诊。他出诊时就骑着祖父留给他的自行车。自行八成新,是“富士”牌的。很气派,骑在上面大概和现在驾驶大奔差不多。其实骑车与走路相比,既不省力,也不会快捷。您想想,当时北平城里连一条柏油路都没有,到处都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何况乡村呢。

      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跨在父亲自行车大梁上赶路。除了屁股差点被颠成四瓣以外,就只见父亲不断地揩额头上的汗,一会骑几步,一会又走几步,喘吁吁地说:“把住,坐隐”  ,一边一跛一跛地吃力的推,推!

        我上小学前,父亲的诊所搬过三次家。为什么老是搬家呀?母亲说:“你以为好玩呀,看病的人太少呗。”

      我上小学以后,父亲把小诊所搬到溪坟。这次搬家给他带来了好运。这里离发电厂,钢铁厂近。解放后,国家积极发展工业,这里人口稠密,热闹。父亲租下了“广和”杂货店的门脸房 。到杂货店买东西的人一台头就看到了父亲的招牌:“白仲元中医诊所”

        工人工资多了,工人队伍也壮大了,大多数人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找父亲看病的人自然也就多起来了。

      为了方便病人候诊,父亲不得不另谋新址,离“广和”不远 ,父亲租了三间大瓦房,红红火火地干起来。

        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三间大瓦房里,半人高的铁炉子里火焰腾腾,炉子烧成暗红色,大铁壶呱啦呱啦冒着蒸气……那是多么令人回味的美好的时刻呀!

    我上高小、初中这几年,母亲给我带午饭,饭盒里经常有炒鸡蛋,猪肉炒粉丝。

        同学们都讨好我,我又没有护食的能力,他们就抢吃我的肉菜,用糜子面的、又黑又硬的窝窝头换我的白面馒头吃。

        父亲有钱之后,为自己特制了一双皮鞋。穿这么一双鞋是他盼望已久的事。右脚的鞋有厚厚的底子,还多了一付钢架,钢架紧紧的绑在他的腿上。

        毕竟是皮鞋呀,俗话说“一双破鞋穷半截”。一双皮鞋还不驱走八丈高的穷气呀。

        我找了一块软和的布给父亲擦鞋。他高兴极了。

        他摸着我的头,一边查看他的鞋,一边喃喃地说:“别人能干的事我干不了。那是没办法的事,我认了。”他像是对我,更像是对自己说:“别人干不了的事,我一定要干好。这样,我跟大伙儿扯平了!”

        父亲不是个性情之人。他说最后这句话时,我感到他的手微微颤动。

      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默默递给他一条热毛巾。

      原本一件高兴的事竞变得这么凝重、压抑!

        我想象不出他受过多少委屈,我心里难过极了。知道他不好受,感到心底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真想为他的腿,为他的不幸,号陶大哭一场!

        转念一想,他又是多么坚韧呀!他不认命、不服输,多少肢体健全的人连简单的活技都做不好,整天怨天尤人,活得连叫花子都不如。相比之下,他不是更加可敬吗!

        父亲没有教导过我要树立什么样的人生观,但从他那里我知道了这样一个道理:人活在世上,至少要学会一种本事,用这个本事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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