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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芬芳

2024-08-10  本文已影响0人  郁蓁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图文”主题活动。

1

秋菊没想到,小镇的食品厂说没就没了。四十大几的秋菊就成了无业人员。她本来还想进厂的,但别人一看她身份证就摇头了。

秋菊闲不住,急得嘴角都起泡了。袁建劝她说,不是还有我吗?有班上就上,没班上就歇着呗。你不是老嚷着没时间去看女儿吗?现在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对对,婆婆也在旁附和,你去帮忙照顾欢欢坐月子比找工作更重要。

秋菊想了想,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工作的事以后再说吧。

婆婆又说,你去你女儿家,我也去我的女儿那住段时间。

秋菊找工作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婆婆和她都去了各自的女儿家。

一晃,外孙满月了。这一个月,秋菊大多心思都在女儿和外孙身上,自家的事一股脑地甩给袁建,每次打电话给他总说家里一切都好叫她放心。

秋菊不放心的是婆婆。婆婆一把年纪了,胃口也不好,去女儿家住也不知道习不习惯。

秋菊回家当天就去大姑子家接了婆婆回家。

秋菊弥补似的,给婆婆做各种好吃的。当然除了照顾好婆婆一日三餐,她就和一群大妈一起接些手工串珠子的活儿,一天赚个十块八块的。

但串珠子也分淡季和旺季。秋菊是个勤快人闲不下来,她又去城河边挖了块地种菜。河边的菜地旱涝不保收,全靠老天爷,秋菊仍然乐此不彼。碰到风调雨顺,吃不完的菜还能送给左邻右舍分享。秋菊有时候想,日子就这样也好。可是这样的好日子被婆婆突如其来的病打乱了。

婆婆查出癌症时,秋菊正在河边浇菜,天是光秃秃的蓝。秋菊兴奋地想着如果每年都跟今年一样,得省不少菜钱。

袁建的电话打来时,她正想着眼前这大片大片的绿色省下来的钱是花还是存。

我妈是癌症,袁建简单地说,声音压抑低沉,你送些钱到医院来。

秋菊不敢相信。婆婆几个月来一直嗳气,袁建早说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婆婆是个执拗的老太太,说好好的又不痛,去那地方干嘛?

昨天婆婆不仅嗳气,还想吐。正好老太太小儿子袁康来看她,兄弟俩好说歹说拉着她去了医院做检查。今天出来结果,谁知,竟是这般结果。

秋菊浑身发冷,感受着从心底升腾起来的冷气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

2

秋菊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大姑子小叔子两家人都在,都是满脸悲戚。秋菊心想,难得一家人聚齐却是在医院里。

袁建趁续费的当儿,悲伤地对她说,我妈是中期,医生说这个年纪只能保守治疗,先在医院住着吧。三家轮流照顾,你没上班,照顾我妈的事你多担待点。

秋菊觉得闷闷的,她宁可去菜地照顾那些菜。

好在医院只住了两个月,医生就建议老太太回家休养。在这期间,秋菊跟着医生护士学了不少照料病人的衣食住行的活,把婆婆照顾得井井有条。

出院后,袁氏三兄妹经商量,轮流照顾是最合理的安排,考虑到妹妹嫁出去,来去不便,妹妹出钱,哥嫂们轮流照顾,三个月一轮流。

都知道胃癌病人的饮食必须精细。不仅营养均衡还得少吃多餐,除非老太太睡着,平常时间须得有人随时待命。在袁建家还好,毕竟秋菊是专人专项照顾了。

但袁康家就不一样。有一天袁康帮顾客送货上门耽误了点时间,被病痛折磨的母亲得不到儿子媳妇贴心的照顾,心生罅隙,怀疑儿子儿媳是不是不愿照顾自己而嫌弃自己。老太太使起小性子,好说歹说就是不吃,说要饿死自己去找老头子,免得一家人跟着受罪。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寻死觅活。

袁康夫妻又惊又吓。那以后,夫妻俩宁可少挣钱,也不敢怠慢母亲丝毫。即使如此,母亲有时候还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稍有不慎就不依不饶。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袁康想。他理解母亲身体不适,但母亲自从病后好像变了个人不理解他们的不易了。以前的母亲多么善解人意。

终于轮到母亲去哥哥家了。

哥哥来接母亲那天,春寒料峭。但袁康仿佛看到春暖花开,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趁嫂子秋菊扶母亲上车时,把哥哥拉到一边说,哥,我和小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想我们家出钱请护工,这样对老人,对我们家庭都好。

袁建心里不大乐意请护工。都说养儿防老,可是,父母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到他们老了,请别人来照顾,亲戚朋友怎么看待?哪一个都会指指点点吧?再说,新闻里护工虐待老人的事层出不穷,他一点儿不放心把母亲交给那些人。医生说,母亲最多也就三五年光景,万一识人不淑,别说母亲受虐待,就是受委屈,他也会觉得愧对人子。

但袁建没有怪弟弟。弟弟家开了家半大不小的超市,夫妻俩为了省钱起早贪黑,连个帮手都没请,两个孩子,一个初三,一个高三,两个人为了这个家都忙成了陀螺。母亲病后,夫妻俩都没好好地睡过一觉,生意上也已经是大打折扣了。

袁建没有直接回答弟弟。

3

秋菊忙完家务,装了半杯温水推着婆婆去了门口公园转转。秋菊本来想扶着婆婆出门的,哪怕慢一点也行,但婆婆虚弱地说,菊啊,我走着累,还是你推我吧。秋菊没法反驳。医生都说了,出院以后,尽量满足她,别留遗憾。

公园里,微风不燥,很多跟婆婆一样年纪的人在那三五成群晒太阳。甬道旁的虞美人竞相争艳。

春芝,你来大儿家了?好些没?有熟悉的脸孔跟婆婆打招呼问。

婆婆点头,苍白的脸色在阳光地照耀下一点一点地开始起了红晕。婆婆自从病后就不愿意出门不爱热闹也不愿跟熟人说话,偶尔出门,都是经秋菊费尽周折地劝说。

以前多好的人啊,旁人感慨,人啊,穷点苦点没啥,就不能生病,那是花钱受罪……

秋菊闻言,怕婆婆多想,缓缓地把轮椅推在树荫下,停下来,蹲下身,举起保温杯轻声问婆婆,妈,你渴没?要不要喝点水?

婆婆点头,眼神暗淡。

秋菊打开保温杯,弯下腰,将吸管慢慢塞到婆婆嘴里,对婆婆说,妈,你慢点喝。

婆婆有气没力地喝着水,秋菊在旁,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喝完水,秋菊又细心地为婆婆擦了擦嘴。

春芝,是你吗?秋菊正要推轮椅走,迎面一人惊喜地叫。

婆婆抬起头,一个满头银发穿得花枝招展的老人朝她们走来。

春芝,老人兴奋地叫,我是玉如啊。

婆婆有种名不对人的感觉,她力不从心地嗯嗯了两声。

玉如却是弯着腰握着她干干巴巴的手,同情道,你现在咋这样了?你生病了吗?

秋菊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婆婆一向自尊好强,最讨厌别人在她面前说生病的事。

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家吧。婆婆说。

阿姨,我们得回家了,下次再说。秋菊知道婆婆自尊受挫,赶紧推车回家,把玉如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晾在那里。

到了家,秋菊半推半就把婆婆搀下轮椅,婆婆苍白着脸,随秋菊怎么问就是呆呆的一言不发。

4

袁建中午下班时,婆婆在儿子再三劝说下勉强喝了点山药粥和几口牛奶。

安顿好母亲午睡,袁建坐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秋菊听他唉声叹气的,关心道,怎么啦?

袁建拍拍沙发,叫秋菊坐下,看着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郑重道,你也看到了,妈的脾气越来越糟糕,动不动就使小性子不吃不喝的。袁康家被她折腾的已经没有精力照顾了,他们决定出钱请护工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秋菊有点懵,沉默了半会盯着男人道,你怎么想?

袁建避开秋菊的眼神,艰难地说,她是我妈,我又是家中老大,总不能……总不能全扔给别人不管吧?以后别人怎么看我们?

他其实还想说,我妈守寡二十几年很不容易,她养我小,我养她老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好像做不到去亲自奉养。母亲生病花钱是笔不小的数目,秋菊已经失业多年,他的工资是家里唯一经济来源,他不能没有工作。

秋菊是个明白人,她听懂了袁建的弦外之音,整个老袁家就她一个人没正式工作没孩子拖着,照顾婆婆的事关键还是她。

她想起婆婆上午在公园里事,只是熟人间不太注意的说话方式就令婆婆就生闷气不吃不喝,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大家如果都出钱护工的话,万一有什么事,他们一定会后悔。

秋菊的心里五味杂陈。在照顾婆婆的这些日子里,她也有崩溃的时候,她甚至想,假如婆婆当初长痛不如短痛一病不起就好了。秋菊为自己的这个恶毒想法吓了一大跳,抚着胸口狠狠啐了自己几句。

要不然,我们照顾我们的,他们请他们的护工。袁建看秋菊不说话,知道她为难。

秋菊机械地点着头。

5

秋菊电话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她看了一眼轮椅上婆婆,走到一边悄悄和女儿打电话。

女儿叫,妈妈,周末来我家住两天,乔乔想外婆了。

秋菊犹豫片刻,说,去不了。

女儿叫道,妈,妈。

秋菊的身体一阵温热,女儿每次叫她,音调不管不顾地滑下去,又陡然往上一挑,拖着点软软的尾音,一波三折样,饱含着对妈的心疼。女儿说,这大半年奶奶生病,爸爸要上班,都是你在家照顾,经常跟着病人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够你累的,乔乔也说想外婆了,出来散散心吧。

秋菊推辞说,我走了,谁照顾奶奶?爸爸上班挣钱更累。

女儿不说话了,事实上,她生产的时候,妈妈一样没日没夜照顾。那时候,她何曾想到今天呢。

秋菊见女儿不说话了,明白她的心思,对她说,你们有空就回来,等我有空了跟爸爸一起去你们那……

秋菊放下电话,感觉背后阵阵发凉。她转过身,看见婆婆斜靠着门,惊恐地看着她。

秋菊明明记得婆婆坐在轮椅上的。

她慌忙问,妈,你怎么啦?

婆婆红着混浊的眼睛尖厉地问,你们是准备撇下我去欢欢家吗?告诉你们,我哪儿都不去。也不用请护工照顾,是我拖累了你们,我去找你们爹去……说完,人像片树叶飘飘悠悠地向下滑去。

秋菊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过去,触着婆婆这片轻飘飘的树叶就拉,所幸,婆婆被拉住。

秋菊大口大口喘气,妈,妈,你不能这样啊。我们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陪你……

晚饭后,秋菊对袁建认真地说,袁康请护工的事就算了吧,以后我来照顾妈。

袁建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眼睛有点发潮。他不是没有这种自私的想法,但他觉得这于她不公平。这几十年,这个女人跟着她好像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原来他总是想,等孩子长大了,等有空了,等退休了……现在想想,他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来到。

袁建一下不知道说啥。

反正零工也挣不了几个钱,你说得对,让别人照顾总是不放心,老太太也活不了几年,自己照顾心安。

6

秋菊坐在沙发上边折衣服边跟轮椅上的婆婆聊天。

婆婆仰起头问,阿菊,你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阿菊的眼睛涩涩的,这几个月来婆婆老是反复地问她这个问题,而且,她有时候连袁建也不认识。

阿菊认真地看着婆婆,妈,我名是我爷给我取的。

为什么取这名?

因为我出生在开菊花的季节。

婆婆有些语无伦次,阿菊,这名好,名跟人一样香。

没聊几句,婆婆就没了精神头。秋菊转过身,婆婆闭上眼,仰靠着轮椅,嘴微张着。

秋菊走过去,为婆婆盖好薄毯。婆婆瘦瘦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瘦削的脸庞,稀疏的银发,揪紧的眉头,让秋菊的心不自觉微抽了一下,她拿了个枕头垫在婆婆头下。

婆婆睁开惺忪的眼,又闭上,松开眉含混不清地嘟哝着,阿菊,我睡觉了,你也休息会儿,阿菊。

秋菊没有回答,她蹲下身,轻轻地为老人按摩,直到老人安详入睡。

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地从窗户挤进来,地上泛着惨白的光。

婆婆醒来后,秋菊把备好的中药喂给她喝。婆婆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嘴巴一张一翕。秋菊知道,婆婆是叫阿菊。

半月后,婆婆去世,去世前,她唯独记得阿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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