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陌生的美丽回忆
如果能够在年少时就细腻敏感一点,勇敢坚强一点,也许生活会是另一番景象。
小学六年级转学,在新的班级里,我的同桌名叫张柳,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生,比我矮半个头,很白净,很瘦。她五官很精致,奇异的是,她的眼睛,一只是黑色的,如同黑珍珠,另一只是金色的,如同琥珀。
张柳把课桌和书包都用梅花锁封闭上的,当我看见时感到很惊讶,她告诉我班上男生很调皮,喜欢乱翻女生东西。那时我和她走得比较近,发现她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很冷淡,神色从不会变动,也不会和其他人玩游戏,每次我们一大群女生玩得很high,我想拉她也来参加,但她就只是在一旁看着我玩。
在班上,她没有其他朋友,只是和我说话,在我来之前,她一直一个人。
临近小升初的那段时间,我和张柳已经很熟了,每天下午放学,她都会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曾提出要送她到家,她拒绝了,说不方便。
一直记得,有次她将我送到小区门口后,我们互道再见后我就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望,却发现她还在小区门口,夕阳余晖照在她的身上,而她正望着我,当时我只是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道再见,并未想太多。
那年五一的时候,和张柳沿着嘉陵江散步,我絮絮叨叨地跟她讲我以前在乡镇的小河边、水田里怎么抓螃蟹怎么逮青蛙之类的,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言语。我一直说话, 怕冷场,但还是找不到说的了,我们之间沉闷的气氛被风吹走又吹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班上另外一个很跋扈的男生,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去我家吧,就在江边,不远的。”
张柳家在江边一个高档小区里,七楼,我晕电梯,爬到她家时累得气喘吁吁。她从口袋里小心抽出一方手帕给我擦汗——是丝绸的,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这座千年古城以丝绸文明,但平常百姓真正用丝绸的并不多。进门换了拖鞋,她问我看电视么,我说不了。她说,那到卧室来吧,知道你喜欢看书,我有很多书可以给你看。
卧室里有两个书柜,都摆满了,书桌上有台电脑,很新的样子。床上整理得很清爽,被子叠得像是军营里训练出来的一样。整个屋子都很整洁明朗,让我感觉很舒服。
我在书柜前搜索着——《基督山伯爵》《书剑恩仇录》《金瓶梅》……《金瓶梅》!?我吃了一惊,又不便表露出来,怕贸然言语反倒让她轻视,便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哟,看不出来你还好这口!”张柳不动声色地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又抬起头来问我:“难道你不想知道以后你跟男朋友上床会是什么样子吗?”我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现在知道,总比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好,比糊里糊涂地被人骗上床好。”张柳继续淡淡地说道,“来,你看看这个。”她把一张光盘放了进去,又回头看了一眼门,说道:“去把卧室门关上锁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A片,感觉很奇怪。当张柳问我什么感觉时,我试着用一个中性不刺激的词语来确切描述我的感受,但没有找到,只好说:“里面的人……真怪!”她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也觉得怪。你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和男人上床呢?为什么不能和女人?”我猛然想起了何欢,心头一紧。“看到那些男人,我觉得好恶心,真没法想象以后怎么和他做那种事!”“你……想得太远了吧……”“也许吧。但这是事实。”……
我没有问她怎么会看黄色小说和A片,只是木木地看着屏幕上的爱情动作片。放完后,我觉得累了,便顺手拿了本漫画书,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张柳从背后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头边轻声说着她的一些事情。她说父亲重男轻女,一直待她不好,在外面有了小三生了儿子后就抛弃了她和妈妈,给她们一大笔钱和大房子;她说婆婆是精神病,时常发作,妈妈又不忍心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她说……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应和着,耐不住瞌睡,浅浅地睡着了。
醒来时,张柳就在我面前,手撑着脸,面带微笑地凝视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心里暖暖的,睡眼惺忪地望着她,轻声说:“你好漂亮啊,眉清目秀的。”“那你喜欢吗?”“喜欢撒,美女哪个不喜欢?”“你就晓得喜欢美女!”“怕啥嘛,我又不是色狼,都是女的,不存在!”她眼神黯淡地看着我,沉默不语。
小升初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忙碌着参加各个中学的自主招生考试,天天埋头做着复习题,一副兵临城下的样子。我习惯了乡镇学校的闲时自得,对这种忙得团团转的状态敬而远之,依旧是我行我素地玩乐着。
那段时间,开始重读《红楼梦》,仍然不得要领,却开始朦胧地意会到一些以往从未想过的神秘领域,它与幼时所读的人体艺术相重叠遮隐,与张柳给我看的A片相呼应,又独立不群,无法用我当时的人生经验来将其归为一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到好奇,甚至是期盼着,期盼我也有一位袭人那样的女子,期盼着初试云雨情。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着写诗,依照所看过的各类学派的诗风呆呆笨笨地模仿着,又翻阅家中的古文辞典寻找华丽的自己也不明了其中寓意的词填进去。现在再把那些诗翻出来,当然只能做笑话看。
考试前,大家都忙着互相发同学录,你写我的,我写他的,忙得不亦乐乎。我写完一张又一张,看着周围还未完全熟识同学,心里满满的,欢愉又感伤,遗憾自己还没有认认真真地融入这个集体,就要匆匆散去。
张柳没有买同学录,大概是因为和他们关系不好吧。我心里有些失落,问她:“那以后我们怎么联系啊?”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那你忘了我怎么办啊?”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说:“你把校服给我嘛!”张柳愣了愣,还是给我了。
我用马克笔在校服背后小心而认真地写下:
鹧鸪天·离别
往昔韶华清如溪,
流年辗转吾相惜,
金乌初升朝雨霁,残阳余晖暮烟迤;
黄粱醒,红尘起,
情生情定双飞翼,
逝水东去月相随,纤云无羁随风意。
我一直都记得,当她看到我写下那首拙劣的词时的眼神,那样明亮,那样温婉,像是暗夜里的水晶球,带着温热有力的跳动,闪耀着。
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
而她,在我的同学录上,以清秀的笔迹写下:“请不要将我记起,但愿我是你陌生的美丽回忆。”
小学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张柳,她的生命轨迹与我只是那一时的交叉,此后再无重叠。
生命如同一粒尘埃,渺小微茫,一阵风,便穿过我所有的欢喜与悲苦,穿过这一生所有的记忆——面对命运时的无力,挣扎,颓唐——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为扼住命运咽喉者。人总是会被社会左右,也总是害怕被社会孤立。爱一个怎样的人,原本是自己的事,但总会成为一家人的事,一群人的事。也许,有时候,不是不爱,是不敢爱。
那时的我,会花几个小时去解一道数学难题,会细细研究一篇散文的主题思想,会几年如一日地在每个早读背英语单词,却不会花几分钟时间去了解自己,看清内心,也从未认认真真地思量过自己的人生,应该怎样过。也许是习惯了浑浑噩噩地磋磨着,没有勇气去深度剖析自己的内心,更没想过回头看看,只望见远方的辽阔天地,一股闯劲儿地向前奔突着;时隔多年,被浮世的风吹打得沉沉浮浮,终于停下来,静下来,才猛然惊醒,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
回头看看,你已留在时光深处,还好有那陌生的美丽回忆,似是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