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生活家

家住小胡同

2017-05-11  本文已影响0人  箐箐来看

       在我小时候,人们多住在单位提供的宿舍里。五岁之前,我家住在胡同里的小院,院子方方正正,推门进去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厨房,正对着院门的是一栋两层小楼,不同于如今的房屋构造,它的楼梯就依着围墙而建,裸露在小楼左右两边。小院一共住着四户人家,楼上楼下各两户,楼下的人家在楼梯台阶下筑起的房子里做饭,院门两旁的厨房供楼上的人家使用。楼上只有一侧走廊,既是通道也是阳台,两条楼梯两家各走各边。

      我家住在楼上,一个十五平米左右的开间用三合板做了简单隔断,算是外厅里卧。楼下的厨房大概有六七平米,水管在屋外,带一个水泥砌成的小池子。一年四季,全家洗衣、做饭、洗脸、刷牙,都在这个冬天需要缠麻绳防冻的水龙头旁完成。院子里的四家住户都是同一个单位的,彼此相熟,孩子们更是东串串西串串。每到夏季晚饭时分,小院里常常是各家围坐一张小桌,隔着各自的餐桌边吃边聊。年幼挑食的我总是踩着自己红色的小童车,这家桌上品上两嘴,那家碗里蹭上几口。因为常年生活在悠长的胡同里,挨家挨户又都是类似的小院人家,有时候,我的一顿饭往往冲出小院,辗转数家,奶奶端着不会摔破的搪瓷小碗,追着我:“亮亮,再吃一口,吃给动物园的大黑熊听——”

       胡同里的小孩也是日日夜夜混在一起,闹在一起。每当吃饭的点儿,常常会有家长站在楼梯上隔着院墙叫自己孩子各色各样的小名,呼唤这些贪玩的小东西们回家吃饱饱。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的年月里,一到夏天,我浑身就会长满红红的痱子疙瘩,但记忆中的夏天却从未留存过对于酷暑严寒的愤恨,满身满脸痱子的我照样天天大太阳底下穿着背心裤衩,跟伙伴们一起疯跑疯叫,上蹿下跳;到了冬天,爸妈总是很发愁楼梯上结成的厚厚冰块,而我却觉得很好玩,坐在上面像滑梯往下出溜。

       大片大片的平房和两层小楼包围而成的巷道胡同里,墙壁多是凹凸不平的砖面,于是每一块被水泥搪平的墙壁都成了我们小孩涂鸦创作的宝地,白粉笔、蓝粉笔、红粉笔,在两三米宽的胡同两边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动物、机器人、仙女、飞机、大船、坦克。那时候,我刚上幼儿园不久,但已经学会了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总是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在墙壁上用数字画出一只小鸭子。可千万别小看这点能耐,隔壁家小娟可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娟比我大半岁,但她没有上幼儿园,原因是她头皮上长了很多奇怪的疙瘩,没有头发。作为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顶着个大光头别提有多难为情了,家里又有奶奶带她,所以上幼儿园的事情就这样暂时搁置了。“光光头,大皮牛,火车来了搞点油——”一些淘气的小男孩看到小娟,总是扯着嗓子嬉笑成一团。可我和她是好朋友,从不会嘲笑她,小娟即便是给脑袋上药的时候对我也不会避讳。初夏的时候,我常常站在她家院子里的樱桃树下,一边觊觎着那些即将成熟、半白半黄的小果子偷咽口水,一边看小娟妈妈给女儿头上涂着气味古怪的黑色药糊儿。

        人们总说,小孩子无忧无虑。其实小孩也有小孩的烦心事,而且相当多呢。小娟最讨厌别人笑话她的秃顶儿,所以孩子堆里她并不活跃,但她也有自己瞧不起的人——万万。万万可是个相当相当漂亮的小女孩,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这么可人儿的小姑娘,没头发的小娟却从来不愿跟她玩。一天我和小娟正在胡同里跳格子,万万一蹦一跳地出现了:“我也想玩。”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娟就用脚快速蹭掉了沙地上粉笔画出的格子:“我们不玩了,走吧。”万万的脸红了,她紧紧抿住小嘴原地石化了一般。“万万,快回来吃饭吧——”不远处的院子墙头上传来一个破锣似的声音,那是万万爸爸。因为他得了严重的肺病,万万的妈妈据说在外边“作风不好”,我们小孩子根本不懂那么多,但是心思细密的小娟从大人们背后的窃窃私语中敏锐地发现了某种适合被鄙视的不幸,只要提到万万,她总是露出傲慢不屑的神色。几年后,早已搬离小胡同的我听说万万妈妈带着她改嫁了。一日,我和母亲在街上偶遇小娟母女,大人们亲切攀谈着,而她只是躲在妈妈身后漠然地望着我,似乎我们并不认识彼此。

       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人们的居住条件都差不多,也没有“社区”的概念,走进各家各户,清一色的白墙水泥地。这样的房屋自然是不带卫生间的,胡同里每隔几十米有一处简陋的公厕,也没有抽水马桶。小巷都是沙土路,雨雪天全是一个个小泥坑,想方便还得跑出去解决。有一次,在公厕碰到一个打扮十分入时的年轻女人,她刚刚当上妈妈,看到小孩子很喜欢,非要带我去她家玩。我看着一头卷发,涂着口红的时髦阿姨,当即点头同意去参观“可好看”的她家。在一间同我家面积差不多的房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闪烁耀眼的水晶灯,女主人把录音机声音开得很大很大,里面热闹地唱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欧欧欧欧……”我忘我地旋转起来,一边欢笑一边紧紧盯着头顶闪闪发光的吊灯,超级开心的同时对时间也没了概念,直到天黑才在奶奶传遍胡同的千呼万唤中想起回家的事。这次作客经历最终导致我被妈妈揍了一顿,因为那个女人家离我家比较远,虽然都住在胡同里,但是父母都认为随便跟陌生人走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于是,我被妈妈用一把小铁锁关进厨房半天,以示惩罚。

       胡同里最可怕的是四处游荡的“大狗”,至少在当时身高不超过110厘米的我眼中,这些龇牙咧嘴的家伙简直能把自己吃掉。白天,只要远远听到犬吠,我就会抓狂得要求大人把我抱起来;如果是一个人走路,就只能掉头逃走了。曾经有一天,我和同岁的表哥,在一个只有两米宽的小巷里与一条快和我们一样高的柴狗狭路相逢,表哥说逃跑它会扑上去咬的,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装死人”,于是我们俩瞬间变成了稻草人,四肢紧贴着墙壁,大气都不敢出。柴狗呼哧呼哧地冲着我们嗅了一遍,那两三分钟简直是我遭遇过的仅次于《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出场的最恐怖时段!当它优哉游哉地跑走找屎吃去之后,我们俩不约而同拔腿就跑,一直跑出几百米才气喘吁吁地交流起大难不死后的各种感慨。还有一次,父亲骑自行车驮着我回家。可能是晚上八九点钟吧,胡同里一片漆黑,我随着老式的二八自行车上下颠簸,但仍然凭记忆认出此时已经到达平日野狗出没的拐角,下意识中坐在前横杠上的我把腿又往上收了收。“汪呀哇——”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老爸的自行车好像轧到了什么,我紧张地几乎要跳起来了:“爸爸,是那只爱追我的狗啊,你会不会把它轧死了?”“没事,不会的。”那天夜里,我怎么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汪星人的惨叫。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昨夜的事发现场,但侦查了半天连个狗毛也没有发现。这,真的很神奇——而我也发现自己对于犬类的感情,其实相当复杂。直到今天,看到那些没有人牵绳或满大街随地排泄的狗们,我依然心有余悸并颇为厌恶,但想到它们也是充满恐惧和无助的时刻,就觉得这些把生活寄托于人类的小生命也很可怜。

        几年前,我的老家也轰轰烈烈建起新城,幼年时居住生活的那些小胡同被夷为平地,变成了售价昂贵的商品房。单位给宿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整个城市中也再难找到没有实现水泥硬化的路面。早年的邻居四散于各类现代化小区之中,人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夜晚实施了亮化工程的每条街巷都灯火通明。我循着模糊的记忆去寻找可能是当年住所的地方,但如何也找不到。那些人那些事,都只能留在记忆中了。一日,带着三岁的儿子在北京二环里的胡同中穿行,他忽然说:“妈妈,这里的路好窄啊,好像是我们到过的地方!”我笑着点点头:“是的,妈妈是来过这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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