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启示录
梁吕时一名中学教师,他从小学习成绩优异,上大学时立下志向,以后要当一名人民教师,奉献自己的智慧。他所在的城市是个小城,经济不发达,(相对本省的城市而言,放眼全国,其实并不落后),毕了业,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该中学的英文教师,薪水虽然算不上高,但每天与那么可爱的孩子打交道,并且满足了他教书育人的理想,整体来看,他的生活幸福而安稳。
直到有一天,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扭转了梁吕的命运。那一天春风十里,阳光穿透大气层,格外耀眼低照耀着一碧万顷的蓝天。故事是这样发生的。在一个月前,学校举办了一场交流会,参会的是学校的老师、领导、干部。他作为低年级教师代表的登台演讲。不知道是哪根筋他错了,他的演讲内容得罪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原因无非是不应该限制学生的发型,应当让学生发展自己的个性而不是扼杀他们在摇篮之中,还说“这是不人道的”种种。要知道,该校的教导主任是新官上位,前不久从全年级中揪出了几个反面学生典型,认为自己这把火烧的春风得意。谁知,一位年轻教师却说出如此刺耳的话,这段话刚说完,立刻大家心里都清楚了,这小子得罪了领导,在揶揄他。教导主任从此记住了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教导主任跟学校的督察组关系很好,有一次一起出来吃饭,他对督导组主任谈起梁吕,说道,“有个叫梁吕的年轻老师,你给他点颜色看看,给他个处分,让他当着那么多人面和我针锋相对。”
督导办主任心里一怔,回想起以前听课的时候,似乎有一个叫梁吕的年轻教师,他上课从不用PPT,并且板书很乱(但是逻辑性并不差,只是不美观,就像写作文的时候乱涂改、写的字丑一样),正巧不符合监察组的口味和要求,正想哪天教育他一下,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督导办主任答应了教导处主任的建议。
事发当天,梁吕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突然受到了小组领导代为转达的信(小组领导事先就对梁吕感到排斥,原因并不清楚可能是性格不合等等。她事先一定看了信的内容,并且暗自笑话咱们年轻的故事主角梁吕)。梁吕几乎是在接过信的同时,小组领导对他说:“督导办停了你的英文课,明天开始执行,你自己反思一下。”梁吕先是楞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我要被开除了!(通常在该校,听课就是为开除人做铺垫),同时也意识到:一定是谁给我穿了小鞋!而那个人,除了他,教导主任,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人!正是当初他自认为无意地(也许是潜意识呢)得罪过的人!梁吕甚至没打开信,便掏出打火机,当着其他教师的面把信焚掉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措手不及,他走出门外,一个念头在他头脑中萌生出来:我要去找他理论!如果迫不得已,我会报复他!
事发太突然,年轻气盛的火苗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他几乎不假思索,向楼梯口飞奔,他准备直接去找教导处办公室文革究竟!(教导处和督察组距离很近,问完他,可以再去督察组,问问究竟为什么给自己停课!自己明明讲的内容那么生动和有趣)。他不服输!梁吕到了对面教导处的办公楼,他一路快走,双拳紧握,刚到地方,几名同事就发现事情不对头,拼命劝他要冷静冷静(这些人一定也是停课环节的执行人或推手!),也许此时几乎全校都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他感到羞耻,并且一定要找领导理论个清楚!
就这样,他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巧,两位他要找的主任此时竟在同一个办公室谈笑风生!它象征性地敲了一下们,走进去了。
笔者在这里不想赘述太多那件事的细节,便把最后的结果告知大家,这一来省去了不少笔墨,二来事情也过于荒诞而诡异,笔者认为只要把主要逻辑拎清楚拿出来就可以了。我们的主角梁吕,犯下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他由于情绪是空空,抄起办公室地面角落的一个棒球棍,把两个领导打倒了!(但是并不重,他很清楚他自己当时的行动)最终结果也可想而知。凭借当地强力的人脉,两位领导把吕梁送进了局子。
那一天天空特别蔚蓝,就好像年少时他带着他的初恋一起出门游玩的那一天一样碧蓝,相同的是,这两件事都是他人生记忆最深刻的瞬间,不同的是,一个象征着天堂,一个代表着地狱。
醒来后是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夜里只睡了个把小时,生硬的木板床让他十分不舒服。他这惊魂24小时,组中把他送进了自己从未想过的处境:监狱拘留。前面我们提到过,虽然笔墨不多,说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有着崇高的理想,没有几个职业比教师更神圣。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一天,他仿佛从一个纯良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这是他的直观感受
许多人被分在同一个房间内,房间很小,所以能活动的空间很小。在一番打听之后,他了解到,这里跟他一起被贬为粗人的,有嫖娼的,有打人的,有把人车子砸了的,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他在心里暗想。
在这七八个人当中,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人纹着花臂,后背也有刺青,活脱脱一个痞子。但是,他的面容很和蔼(和梁吕的躁狂形成对比),梁吕走上去,跟他搭话:“你做了什么事被抓进来啊?”
花臂沉默不语,过了片刻,答道:“嫖娼”。
梁吕听到,开始大笑,"嫖娼可耻啊!”在梁吕严重,这是几位好笑的事,因为中国人普遍对谈性很忌讳,不像西方世界那般开放。他笑的原因,一方面是这个,但是还有另一方面,作为人民教师,应当如正人君子般刚正不阿,但他却同样和那位花臂男一样,嫖过娼。这是,他几乎没对人和人讲过,他对性,总是讳莫如深。
谈话越来越活跃,没有手机、电脑的世界,人们就回到了最基本的沟通和生存方式:口头交流。这七八个因不同原因汇聚在一起,虽然有些丢人,却也是一种“缘分”。花臂男没过两天就刑满释放,然后不断有新人补充进来。梁吕不断地观察他们,也不断地观察自己,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喜欢研究人。
加缪曾说,只消一个人在世上活过一天,他就可以在监狱里待上一百年。因为他可以凭借回忆过活。事实上,梁吕甚至觉得这里还有些好玩:一是可以见识到各种各样的人,二是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这里反而是一方不被时代之机械巨轮碾过的地方。
除了读书,吃饭,聊天以外,梁吕最喜欢做的就是沉思。在午后别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他经常会想: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存在于这世上?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制约着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中的我们,无一不是这天罗地网下的一名走卒,被命运的力量所牵引,一点由不得我们做主。你瞧,就算在监狱,也是一个小社会:有些人引人反感,有一些人不会,甚至人还不错,只不过一时冲动让感情战胜了理智,输了理智,也输了人的尊严。我们生下来就不是独立存在的,在集体主义盛行的中国尤其如此。学习会有同学,工作会有同事,我们在人际关系的巨网上来回游移,被更大的力量所裹挟、摧毁,梁吕想到自杀,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进入房屋以前,已经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没收,就连鞋带也一并没收,就是为了防止自杀。他想到自己的为人的尊严被践踏,以一种低于人的姿态进入这个三教九流、牛马蛇神组成的世界。但这只是一转念,因为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有着同样命运的这些人。他没事喜欢沉思冥想,而在这样的处境下,
他想到被文革迫害的文学艺术家木心先生。他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不对自己放弃,虽说从未原谅外部世界,却也万强敌生存下去,用他自己的话说,“平时我可能还想死,但是俞是这种这种情景,我越要活下去。”木心的话给了梁吕生存的勇气和决心,他要以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姿态继续探求人生存在的真理,绝不畏缩一步。
时间过得飞快,他从这一帮狐朋狗友中解脱出来的日子也临近了,在这些天,梁吕从身体上到心理上都得到了一次历练,他的理智以更加完善的姿态重新站回了心灵的制高点,他可以包含无耻下流,却同时拥有悲悯的能力,深知人的存在处境会随着他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进而塑造着他。
他与这么多坏人在一起,是否会玷污他那可崇高的心灵呢?我想,可能不会影响到他。因为他始终清醒,善与恶从来都是孪生兄弟,在不同的处境下,人们会顿时良心发现,改恶向善;同时也会在其他力量的趋势和诱惑下选择堕落。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说过,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皆可为之,即EVERYTHING IS LAWFUL.斯密尔佳科夫正式受到二哥伊万的这种思想的影响,完成了对老爷子的弑父案。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无神论是我们的信仰,上帝根本不存在,我们应当在这种完全自由的生活中如何存在呢?是选择堕落,由下流腐蚀心灵(反正又没有道德制高点的制裁),还是选择追求心灵的和平,像阿廖沙那样做一个忠于自己灵魂的高贵的心灵之驾驭者呢?既然笑贫不笑娼,那么女人是否可以选择一失足成千古恨呢?(法律即理性不允许这种行为的存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要对我们的行为负责,嫖娼就要被抓,偷到就要判刑,即使我们逃过法网,但良心的谴责也会把我们逼疯,正像米嘉那样,宁愿流放西伯利亚,来赎清自己的恶行!
而梁吕自己感兴趣的,还有另一个方面,即:自己是否是强者?在尼采那里,道德是为了保护弱者而设立的。强者和弱者之间的地位差距由道德来填补。在本事件中,梁吕毫无疑问是个强者,因为是他打破了“人民教师不能动粗打人”这一道德准则扼住了命运的咽喉,进监狱,往往是强者的权力。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满意。但一转念,他又对自己的身份困惑起来:呆在这里的人,竟然有(并且有一部分比例,并非一两个)进局子好几次的人(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那么,梁吕的强者地位受到了挑战,竟然有人比他更蔑视道德与法律,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换句话说,那些杀人放火的,是否是人类中的最强者代表呢?一方面,他们把法律和道德踩在脚下;另一方面,他们以自己的精神完成对普通人(大多数是弱者)身份的超越。他们蔑视法律,法律也会还以颜色给他们,但他们从心已经同意了他们是强者的看法,虽然这种看法在普罗大众眼里有一些扭曲。那些数次触碰禁区的人,是行为不端的恶人,但也是在自己的理性领土称王的人。他们完成了对法律(也就是世俗规范)的僭越。
这又引出了另一个话题:在正常人眼中的疯子或精神病患者,他们真的就如我们眼中所见,口中所说的那样不堪么?我们已经接受这种看法:天才和疯子仅一线之隔,伟大的人,或多或少都比常人更偏执(不用举例子大家也能想到有谁),我们又如何界定偏执狂(或许还是个正常人)和医学领域界定的疯子或者精神病患者呢?难道主流一定是对的吗?尼采四千曾抱着一匹马痛哭,难道这里没有一点点作为正常人回旋的余地吗?(我们可以对狗的不幸遭遇感到同情,它是我们人类的朋友,为什么不可以对同样是动物的马表示同情或悲痛呢?)精神疾病的领域在弗洛伊德之后开始大力发展,但我们仍然可以下判断:对精神疾病的研究还远远没有到能给出确定答案的地步。简历对此领域的研究,是神经层面的研究,我们就不展开叙述了。二十世纪的哲学家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也介绍了对于精神疾病的独特看法。更多的讨论如切除前额叶手术(上世纪流行的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是否人道等等,在此就不多展开讨论,我们只需知道:正常人与疯子之间的界限,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清晰,而违反不一定正确的社会主流,就会遭到惩罚!(被送到精神病院)
话题有点扯远了。我们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梁吕在沉思这些问题的同时,亲属在加紧“安排事情”。在托关系给看守所所长送了点钱和烟酒之后,梁吕被提前释放了。在中国的人情社会,事情的发展就是应当这样。
自由的空气真好!像肖申克的救赎中所说的那样,他拼命呼吸自由新鲜的空气,希望把过去的晦气一扫而空。此刻,他又是个普通人了,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不是强者,也不是弱者。它可以选择从今往后自己的生活了。
在丢掉工作后,他努力寻找新的机会。他记得自己的这些思考后得出的思想,并以此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导。经历过这些,他明白了,作为一个普通人,想要简约主流社会所强加于他的社会规范,必须以接受惩罚作为代价。当然好处也是有的:人类的发展,不就是一部后人打破传统规范树立新的规范,再由后人的后人打破,再继续树立新的规范的螺旋上升的过程吗?而这些,需要巨大的勇气。
他也想明白了一点:他是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的。只要他能不断从反思自己的经历中获得什么,就无须再次通过犯错来获得经验,道理很简单:犯一次错误可以接受,在同样的地方犯两次错误就是蠢。
最后,他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为什么他会这样抉择?一方面,无非是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而更重要的一方面,他接受了平凡,选择了平凡。出租车司机这个大隐隐于世的职业,梁吕并不反感,正像毛姆的《刀锋》中的主人公拉里一样,从此成为这平凡的世界中平凡的你我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吕每天都能从这份职业获得乐趣。他不再认为只有教书是一份崇高的职业,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让他清醒。他每天穿梭于城市之中,可以浏览城市的每一处风光,同时,他见过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在每一次与他们的攀谈中,他总能收获一些更广博的见识。这令他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突然的某一天中午,当梁吕照常奔波于城市之间的时候,一位特殊的乘客向他招手示意上车。他在打量他一番后,开始确信,这是和他当时同住一间屋子的那个被抓的嫖客!(是的,这城市不大,也会发生着等巧合的事情!)上车的人瞥了一眼司机,感觉似曾相识,在掂量了一番后开口:“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梁吕看了看她的手臂下方露出的刺青,更加确信这就是那个人!
“那么巧!咱们呆过一个看守所!”
乘客也按捺不住了,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聊了一会,梁吕把他所经历的和盘托出,而对方也不遑多让,开始盘谈起自己出狱后思想的转变。
他说道,自己对于过往的经历感到羞愧,其实这是他反思的结果:他在后来机缘巧合下信了佛,佛经中所强调的应该持五戒,其中就包括戒邪淫。嫖娼不仅败坏社会风气,还大幅折损人的福报,得不偿失。自己还在努力克服这些欲望带来的问题,并打算好好找个老实的人经营婚姻。
梁吕对这个曾经熟悉的“狱友”刮目相看,并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以后再发生这种事,应当忍字当先,不能凭一时意气冲动行事,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梁吕提议两人下车找个面馆吃顿饭,那个人拒绝了。在下车之前,他留下一句话:你我相遇与茫茫人海,应当努力做个好人,好自为之!我们后会无期!
吕梁笑呵呵地送他下车。他知道,人的本性是狗改不了吃屎,哪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为自己和这位“朋友”的忏悔而感到高兴,兴奋于决定做个好人,而不是受欲望摆布的奴隶!他也清楚,还有其他无数的人在这两者之中选择了屈服于人性的弱点,他一想到这一点,便因为自己选择了做一个好人而重新升起对于自己对于人类的崇高感情,这种感觉真好!也许生活中没有比这更宝贵的时刻了。他这样想。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个好人的决定,不一定会给他带来眼前的好处。这其中的利益,有可能只能在他晚年的时候才体现出来,甚至此生都无法得到利益;而那些选择继续作恶的任凭自己灵魂堕入下流的人,也许会逃脱司法的制裁,甚至不会发生因果报应。选择做个好人,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但他不畏惧,也许是上辈子修来的善根,也许是天生善根锐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假如一定要通过苦难获得智慧,这样的智慧代未免太大!他的心开始有了信仰的雏形,他知道,要凭借外力,是他达到自律的状态!
“也许我会面对虚无之恐怖力量的打击,但我仍旧愿意做个好人,这是信念的力量!”他这样想,全身被注入了某种巨大的能量,此刻他爱着人类,也为自己能成为这一小部分的好人而感恩,从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走向生活的苦难之海,这是苦难所给予他的启示,他不愿辜负它。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