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师傅
作者:吴黎明
1975年,16岁的盛春生从江苏省武进县来到安徽省桐城县,这两个地方在当地都赫赫有名。武进历史悠久,有五千年文明史,是史上著名的吴文化发源地,春秋战国时称为延陵邑,为吴王季札封地,而桐城早在夏商时期,地属扬州之域,名气自然响彻神州。更巧的是在清朝的历史上曾出现三大文派,武进是“阳湖派”发源地,桐城是“桐城派”发源地,这两大文派对清朝及现在的文化影响深远。
盛春生从武进来到桐城,正值束发之年,他当然不是来搞文化寻根,而是来谋生活。这时他刚初中毕业,在七个兄妹之中排行老二,既然学业不成,就必须学会一种谋生的本领——手艺或者职业。他是投奔他父亲一个好朋友来的,他这位伯父当时正在桐城县沙铺乡一个叫古山的小村子里办一个拣鬃作坊,他是来学拣鬃手艺的。
那时候,“文革”尚未结束,社会上绝对没有私办工厂这个字眼,但没有私办厂并不意味没有供求需要,老百姓需要生产、生活用品,比如犁耙锄耖、比如衣帽鞋袜、比如油盐酱醋茶等等,有需要就离不开生产。这些用品国家当然有专门的供应渠道,但价格往往偏高,而且达不到消费者自己的理想需要,因此一些私人小作坊如野草般滋生,并拥有顽强的生命力。
拣鬃作坊就是其中之一。
鬃来自农民饲养的猪,猪鬃的用途比较单一,主要用于制刷——毛刷、油漆刷等,这些刷子的使用却非常广泛,且是生活必须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理想的替代品。
拣鬃是门工艺,它的工艺过程可分为以下几个环节。
一当然是收集猪毛,多为杀猪匠本人(此地称为杀猪佬)。一头猪杀好了,杀猪佬双手握一束稻草从杀猪桶中(此地称腰桶)细细将猪毛捞出,放置在装刀具的竹篮里带回家,这是杀猪佬的附属收入。
二是收购猪毛,多为走村串户的乡村货郎。他们终日行走在乡村之间,手里摇着拨浪鼓,嘴里不知疲惫地吆喝,——脸巾手捏子啰、针头线脑啰、香精发夹啰……手捏子即手帕,香精即蚌壳油,一种搽脸润肤香脂,装在一个像蚌壳一样的粉白色的小容器里面。听到货郎拨浪鼓和吆喝的声音,农妇、小孩就会从墙面斑驳的老屋里面、从落光叶子的苦栎槐树下、从茂密的巴茅丛中钻出来,聚在他们的摊前讨价还价、流连忘返。那年头在乡村,钱币很少见,她(他)们大多进行货货交易,如一把鸡毛换一块手帕、几块鸡肫皮换一只小孩用的铅笔。杀猪佬拿出晒干的猪毛交给他们,猪毛值不值钱,主要看里面的猪鬃成分,猪鬃成分多,价格便卖的贵。除掉零货外,卖货郎还需找一些钱币给杀猪佬,当然这得等他们将猪毛卖到拣鬃作坊后才能付清。
第三个步骤和以后若干个步骤都是拣鬃作坊的事。
首先他们需将收购去的猪毛浸湿,反复敲打,将毛中的皮屑、蹄壳等杂质除掉。将敲打过的猪毛晒干,梳扎成捆,放蒸汽中蒸,蒸过的毛便显得直硬起来。接着按照毛的长短分规格挑选,扎成捆,再次放入铝筒里水煮,煮过又蒸,让毛更加直硬。最后的一关才能真正称为拣鬃,把那些已显得异常干净坚挺猪毛分清倒顺,按照不同规格包装。一整套完整工艺结束,成品猪鬃便出来了,白而干净,在阳光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收毛、浸毛、打毛、晒毛、梳毛、蒸毛、水煮、拣鬃,盛春生很快便掌握并熟知了拣鬃的各个环节。他的手指细而长,充满骨感,结实有力,这双手仿佛就是专门为拣鬃而生的。他父亲的好友、他的同乡伯父,曾经仔细地摸过他的手指关节,发出由衷的感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专长,每个专长就能决定每个人的命运,老人叼着旱烟,眯着眼睛,有感而发——春生这娃天生就是为拣鬃而生的,不服不行啊,他点着头断言。在他眼里,拣鬃业是最至高无上、最光荣的职业,它能带来富贵和好运,让从事它的人过上好日子。
拣鬃业不仅要心灵手巧,还需要一双慧眼,好鬃促人发家,孬鬃使人败家。如何能从一堆杂碎、零乱且臭气熏天的猪毛中发现鬃的好坏,确实需要一双过人的眼力。同是武进来的伯父把春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将自己平生所学悉数相传。一个真教,一个真学,加上过人的悟性,两年时间,这个18岁的常州小伙终于学会了一身拣鬃的好手艺,他不但手法纯熟、蒸拣快捷,还能快速从一堆杂乱无章的猪毛里甄选出好鬃,经他收购的猪毛皆货真价实。
两年后,他被潜山县双峰乡柴庄村“高薪”聘请,前去指导他们新建的一个拣鬃厂,当传艺大师父。
桐城和潜山是相邻的两个县,沙铺和双峰也是相邻的两个乡,它们之间只隔了一条大沙河。大沙河河面阔广,沙白水青,河水清柔,是两岸人民的母亲河。在汛期亦水势汹涌,自古至今带来的威胁灾害自然也不少。因这共同的利害,河两岸人民衣带水,情同手足。
1978年,弱冠之年的盛春生依依不舍告别学艺地古山,意气风发地跨过大沙河,来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柴庄,开始了他的师父生涯。
来柴庄授艺,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柴庄人拣鬃的场地、人员、器具、鬃源,都得他亲自过问,幸亏那三年刻苦的学艺生涯,已练就娴熟的拣鬃本领。他事必躬亲,尽心尽力,名义上只是授艺师,但干的事却不亚于厂长,产供销一条龙过问。
厂子里的事少不了他,一人孤身在外,还得照顾自己,吃喝拉撒、洗衣浆洗都是必不可省的事,虽然村里人也有关心自己的,表示可以供他吃喝起居,但他知道,那得要钱。在外打拼的数年时间,他已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体会到家庭和父母的难处,他将赚来的钱一分不少地寄回了家乡,从不愿为自己生活多花费一分钱。
那些年他确实很苦,忙里忙外,年轻的他咬着牙坚挺着。他更瘦了,愈发显得精干。
他一下子有了十几个徒弟,而且都是女的,她们中年纪大的六十多,可以做自己祖母,年纪小的十五六,又可以做自己妹妹。祖母和妹妹,在他眼里都是来学习拣鬃的,他不吝啬,将自己所学尽心传授。
年纪大的手脚僵硬、反应迟钝,他让她们浸毛、打毛、晒毛,这是工艺要求不太高的活。年纪轻的手脚灵活,反应快捷,自然适合做那些梳理和挑拣的功夫活。他也年轻,年轻人喜欢年轻人,他很喜欢和这些女孩子待在一起,喜欢她们的谈笑、喜欢她们圆润细腻的手指、喜欢她们身上淡淡的胭脂和体香。他是正常的男孩,是个成熟的男人,跟这些女孩子在一起时,难免心旌摇荡,浮想联翩。每当这时候,他都跑到室外,让屋外燥热或者寒冷的风吹吹自己,看看身边山和树,感受阳光的温暖,让自己触摸真实的生存空间。脱离幻想,注重现实,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汉子。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既严格又自律的标准大师父。
二十一岁那年,因等东北的一车猪鬃,盛师父没有回家过年。那一年,来自东北的这车猪鬃直到腊月二十五才运到,盛师父亲自检鬃过后,背起早就打理好的行囊准备回家,天空中正密密麻麻下着雪。那是南方很难见的一场大雪,正是这场大雪,使得大部分地方道路无法行车,造成了罕见的交通瘫痪。那是一九八0年的事,那时还没有打工这个概念,每个地方的人都卷缩在自己的家园,到了这个季节更没有人出远门了,交通瘫痪对社会和人们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产生影响,但来自江苏常州的年轻小伙盛春生却因此留在了深山。
那是他长这么大,在外过的第一个年。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他想跟母亲说一句话、跟父亲报一声平安、跟兄弟姐妹问一声好,却毫无办法做到。他感到无比的孤单和悲伤,思念就像大年夜的礼花一样一阵接着一阵猛烈地传来,让年轻的他第一次饱尝了离家的痛苦和无奈。
他乡也在过年,乡亲们记得这个年轻人的好,他带来的拣鬃技术使他们年均收入连年翻番,他们心里感激他,由衷地佩服他的技术和人品。他们竞相邀请他来家做客,用家里最好的食物和美酒招待他。他不善饮,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
这里是我的第二个故乡,他(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他这么想,心里一下子平静了。
1981年,柴庄这个曾经是这里最穷的小山村在全区率先安上了电灯。此后村里还率先盖起了办公大楼,安装了第一台程控电话,在大沙河架建五百余米的跨河大桥,开辟了该县由一个村独自出面架建拦河大桥的先例。无数个先例,无不与当初那个毫不起眼的拣鬃小作坊息息相关。
望着远山角落里的每一户亮闪闪人家,盛师父感到了无限的欣慰。他觉得自己该干一番更大的事业,去带动、去影响更多的人发家致富。1982年,当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渗透中国大地每一个偏远的角落时,豪情万丈的盛春生心里悄然萌发了更大的理想。
他到柴庄邻近一个叫金塥的村办了一个拣鬃厂。当时厂子从来没有私人办的,都属于县办、乡办,当然也有村办,他先前蹲过的古山、柴庄,和现在他要去的金塥,都无一例外地属于村办企业。只是这时候他已不是一个被人聘用的拣鬃师父,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厂长了。盛春生依然不声张,他将厂子命名为金塥综合厂,别人问起来,只说自己干的是厂子里一个拣鬃作坊。
他的拣鬃厂一开始便办的红红火火,因为这时候盛师父的名气已在双峰乡传开。人们都知道双峰乡有个会拣鬃、会做生意的、从江苏来的盛师父。他就像山谷里的幽兰,既然盛开,香气自然四散飘溢。
那一年,他还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应父母之命回到家乡,娶了一个漂亮妻子。婚后,妻子毅然跟随他离开故乡,来到这个在他们家乡人眼里很贫穷、很落后的地方。
盛师父的拣鬃厂很快在双峰乡声名鹊起,来双峰乡的市、县领导都想到他厂子里看看。拣鬃厂其时并不适合观赏,不说别的,单说那刚收购过来的猪毛,死耗子一样臭不可闻,有些领导远远闻到,立即便找理由改道走了。加上盛师父本人又不喜欢游玩交际,尤其不懂得去迎合官场,按照当地老百姓话说,他就像一头牛,只会低头做事,不会摇尾讨好。因此在后来的大办乡镇企业及民营企业时,领导根本没有考虑到他,他的企业一直徘徊在小工厂和作坊之间,没有更大的发展。
其实在小镇源潭,像盛师父这样想、这样做的人很多,这样的人一多,使得源潭刷子像春花一样满山遍野。但也有遗憾,最大遗憾是到目前为止,上规模、上档次的大企业太少了,使得源潭刷业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市场经济中缺乏应有的影响力。
1994年冬,某日,天空阴翳,雁鸣声声南归,盛师父打点行李,率领全家回归故乡,是逐渐年迈的父母呼唤、是致富了的兄弟姐妹热情相邀、更是故乡经济快速发展的号角招引他回去的。他离开时只有很少人知道,于是,这很少人都来送他了。他(她)们站在一辆临时找来的双排座小货车车斗里,迎着寒风,瑟瑟发抖。他们将盛师父全家送出了潜山境外,怀宁境内,再往前就是市府安庆。盛师父下车,死活不让他(她)们送了,他(她)们这才下来,依依挥手,头发凌乱,脸上泪水和鼻涕一起流。
他(她)们拉着盛师父的手,不停说话,说来说去,不外乎两个意思,一是盛师父,感谢你啊,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好生活。二是盛师父,你走后千万不要忘了源潭,要常来玩啊。
盛师父说:谢谢你们啊,这么冷的天,跑这么远的路来送我,我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源潭,怎么会忘得掉?我在这里待了近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盛师父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时间匆匆,转眼已是2020年,离盛师父初到源潭时已经42年了。42年,源潭已经赫然成为中国的刷业之都,这个贫困潦倒的小镇正是凭借着蓬勃发展的制刷业而闻名全国。
不知道这跟当初那个瘦弱的江苏小伙盛春生有没有关系,不知道后来还有没人会记得这么一个人,他年轻时便离开故乡,来到遥远的源潭,待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他让拣鬃业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遍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