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人不出声
陶子永远忘不了高三的那一天。
那是她顺风顺水一切安好的十八年以来,世界观受到巨大冲击的一天。
不能想,一想我就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陶子回忆道。
那天陶子发了高烧,向班主任请了几天假回家休息。她半梦半醒地靠在客厅的椅子上,晕晕沉沉即将入睡之际,突然“砰”的一声,有人毫无预警闯了进来,陶子吓地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隔壁的任阿姨,还未来得及张口,任阿姨便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冲着陶子嚷嚷:“陶子,你妈呢?快叫她出来!外面出事了!快点!打起来了!”
陶子一下清醒过来,她急忙寻来母亲一起往外面走去。
走了几十米远,便看到外面公路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不知道都在围观些什么。再往前走,陶子看得更清楚了。大概四五十个彪形大汉,各个一米八几,光着膀子,凶神恶煞,背上全都是花里胡哨令人眼花缭乱的纹身,眼神像锋利的刀子到处乱刺,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陶子妈看这情形便知大事不妙,“打手。”她悄悄对着女儿耳语,赶紧拉着陶子往旁边偏避的地方站。
何婶走上前去,指着路面说了些什么,陶子远远看着,心想何婶这样好声好气地讲话还真是少见。可未曾想,对面的打手突然右手一挥,紧紧掐住了何婶的脖子,他胳膊上肌肉一紧,手上稍一使劲往前一推,何婶突然脸色煞白,顺势倒在了地上。陶子吓坏了,何婶的老公陆伯伯是个公务员,在县政府上班,还当了个一官半职,因此何婶平日对着左邻右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大家也不自觉忌惮她二分。
见眼前此景,大家显然都被震慑住了,人群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几年前刚从上面退休的海爷爷挤进人群,他把刚满周岁的孙子放在一边,伸手去拉躺在地上的何婶,旁边的人却不给他机会,他们抓着海爷爷的肩膀往后一攘,海爷爷便一个趔趄,背朝下跌了一大跤,衣服上沾满了泥泞。“这是干嘛?我是来拉人的,你们推我算怎么回事?”海爷爷愤懑地质问道,一旁不知道是谁,悄悄把地上的小孩抱了起来。
“有话好好说!你们干嘛动手?”一旁的秦爷爷看着自己的堂哥吃了亏,冲进人群对着打手吼道。打手显然是被他激怒了,三个彪汉合力拽住秦爷爷,把他死死地按在墙上,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对着秦爷爷拳打脚踢,只几下,秦爷爷的嘴角便有鲜血淌下来。人群一下炸了,大家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张奶奶见势,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吼:“救命啊!杀人了!出人命了啊!”
八十岁高龄的沈老太一看自己的儿子被打,仿佛胸口被无名捅了几刀,她双腿一软躺在地上,呼天抢地。两个打手毫不慌乱地上前,一个揽头一个抱腿,抬起沈老太便撂在一旁。沈老太趴在地上,费劲地用两只胳膊撑起上半身,下半身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两行老泪顿时簌簌落下,随即扯着嗓子喊:“不得了啊,我这把老骨头他们也敢动,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陶子看着前方黑压压暗潮涌动的人海,仿佛一场武打片就在自己眼前上演,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喘不过气。
“妈妈,报警吧。”半晌,陶子才终于反应过来掏出手机,带着哭腔说。
“等等,我先给村委会打个电话。”
电话打完,陶子和母亲的双眼都渐渐黯淡下来,村长,书记,主任,所有人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
“这件事情不简单,我们先回去吧。”妈妈想了想,拉着陶子往家走。刚走没几步,便听见身后警车的鸣笛声。
“哎呀,你们不知道,警察来了把那些人全都拷走了。”之后任阿姨这样描述道。
“他们要坐牢么?”陶子问。在她眼里,打伤老百姓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坐牢?那怎么会,大老板上面有人!听说只是罚了款,在看守所关了几天。”
“那被打的人呢?没人管?”
“人有钱,该赔的赔,该给的给呗。精神损失费,医药费一样不落下。”任阿姨磕着瓜子,瓜子皮四处飞溅。
陶子听着,还是不死心,又问道:“这些人跟村委会什么关系,为啥出事的时候村委会全体消失?”
任阿姨听闻,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凑到陶子耳朵旁:“村里的郝书记,不愿意给我们组修路,别人组都修好了,单单我们组被剩下,大家伙自然不乐意,就在承包修路的老板施工的时候闹事,老板问书记怎么处理,书记说让他自己看着办。那老板有钱有势,就请了好几车打手来……”
青天白日下,陶子的心一下坠入深渊中“咚咚咚”地狂跳,在她仅仅十八年的生命历程中,这件事永远居于最高点的位置,一提到“印象深刻”四个字,无助嘶吼的人们和嚣张麻木的施暴者便倏地蹦出来,一下一下刺痛她的心脏。
什么国泰民安,什么太平盛世,简直荒谬至极。市下面有县,县下面有镇,镇下面还有村,一级一级下来,哪一步不是兵荒马乱,硝烟四起,扒了皮,吃了肉,抽了筋,喝了血,再若无其事地,碾着平民百姓的尸骨走下去。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苟且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