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澳录》连载五
第五章 抚今追昔
窗外月色正浓,微风摇曳着桌上的烛火。
屋内酒酣意浓,谈笑风生。
“你近年来有没有纵鹤高飞,有没有扁舟游湖?”任孤影举杯,笑问。
沈逸之也朝他举起酒杯,却无奈地摇头笑答:“我住的那地方,既没有鹤,也没有湖,有的只是羊和草!”
“哦?”任孤影将信将疑,忽地大笑道:“你居然肯在那么无趣的地方呆了三年之久!”
沈逸之倒了杯酒,眉头一舒,怡然自得答道:“那地方可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样无趣,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任孤影本是不信,不过他瞧了瞧一旁一言不发的楚琳儿,明眸皓齿,林下风气,才若有所思的悠悠笑道:“有美酒相伴,有红袖添香,果真是人间天堂!”
沈逸之摇了摇素白折扇,话锋一转,淡淡问道:“那你呢,这三年过得怎样?”
任孤影喝了杯酒,神色自若答道:“一如既往。”他又忽地笑了笑,眉眼上扬,说道:“可马上就会发生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什么事?”
“有人要和我比赛跑步,你说有趣不有趣?”
沈逸之几乎两眼发光,忍俊不禁,凑近了问:“谁?”
任孤影大笑两声,用手指着沈逸之,说道:“你!”
沈逸之目瞪口呆道:“我为何要和你比赛跑步?”
任孤影好像并不着急着回答,只见他先是将倒好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理了理黑色衣裳,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这次来找我,不光是为了叙旧,更重要的是,你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找我偷的顾怀珏的剑。”
“不错。”
“你知道我从不愿透露雇主的信息,所以你定会给我双倍的价钱,买下这个秘密。”
“不错。”
任孤影忽然笑了笑,不再继续说下去,反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逸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逸之被他看得一阵毛骨悚然,忽地他觉得好像不太对劲,于是赶紧摸了摸衣袖里放着的荷包,才发现六千两银票早已不翼而飞,而荷包却还是按原来的样子系住,丝毫看不出被人打开的痕迹。
沈逸之怔了怔,突然大笑几声,摇摇折扇,颔首道:“实在佩服,佩服!”这句话绝对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看出任孤影究竟是何时下的手。
任孤影饮了杯酒,漫不经心,悠悠又道:“如果你没了银子,自然就没有东西和我交换,所以你只好和我打赌,若我输了,自然就会心甘情愿把秘密告诉你。”
“看来你果真了解我。”沈逸之笑道:“可若是你赢了呢,我现下身无分文,你该不会想要我把衣服脱下来抵债吧?”
“我当然不可能要你的衣服!”任孤影笑答:“若是我赢了,你既听不到你想知道的秘密,而且你还必须找齐一百个人,恳恳切切地告诉他们,你的轻功的确不如我。”
楚琳儿听到这儿,突然捧腹大笑,银铃般地笑声简直像极了夜莺在啼叫,婉转悠扬。
楚琳儿从未料到,这样一个看似面色清冷,不可轻易靠近的男人居然隐藏着一颗如此纯净的心灵。
她只觉着这江湖好似越来越有趣了。
沈逸之的表情却没有明显的变化,好像他早已习惯了任孤影的举止言谈。
任孤影放下酒杯,淡淡问道:“你敢不敢赌?”
“有何不敢?”沈逸之一本正经答道,继而又问:“怎么个赌法?”
“我先你一步,若你能追上我,则算你赢!”
“何时开始?”
“此时此刻!”
话音刚落,只瞧见一个黑影“嗖”的一声朝窗下纵身一跃,消失在沈逸之的眼前。沈逸之饮了杯酒,淡淡笑道:“好狡猾的狐狸”,跟着也是纵身一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空房间里只剩下早已呆若木鸡的楚琳儿,若非窗户“吱嘎、吱嘎”的叫着,烛影摇曳,她或许还不敢相信,刚才都还在谈笑风生的两个人,竟顷刻之间消失了。
说走就走,果真江湖浪子!
夏风拂过湖面,掀开层层微波,水边白鹭嬉戏,卷起层层浪花。
只见湖中央独立一座小亭,好似与世隔绝,四面的透明白纱随风悠悠飘荡,更撩几分遐想。
隐隐约约只见亭中坐着一位娉婷女子,她青衫半褪,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划过五弦古琴,奏响婉转柔和的曲调。
她长发飘飘,散落耳畔,宛若一朵出水芙蓉。
香炉上氤氲起缕缕檀香,撩得人意乱情迷。
“十指无定音,颠倒宫徵羽。”
忽地只觉琴声一转,促弦,弦愈急,犹如疾风迅雷,又如水浆迸发。
忽地又觉琴声回旋,低沉渐次,犹如细水长流,又如落日孤烟。
忽地琴声一停,只觉四下顿时寂静无声,唯见江心绿水晕开一点微澜,余音绕梁。
只见坐中那女子生得一双妖狐眼,鼻尖挺立,面色清冷,目空一切。
她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发丝,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短刀,她正细细把玩,忽地挑眉,缓缓说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吧!”
只见亭中跪着一个年轻男子,一个早已将尊严践踏成粉末的男子。
他用手肘撑地,急急忙忙爬到她的脚边,拉扯着她的裙摆,神情凄惨道:“江姑娘饶了我吧,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
她轻哼一声,冷冷笑道:“的确不可能有第二次了,因为,我绝不会要求死人替我办事!”
说后,她愤愤地朝他胸膛踢了一脚,那男子被踢出后,竟又像狗一样爬了回来,眼泪鼻涕弄花了整张俊俏的脸。
女子嗤之以鼻道:“你若再不自行了断,休要怪我无情!”
男子瑟瑟发抖道:“江姑娘,你念在我们曾经好过的份上,就绕我一条贱命吧,我家里还有妻儿老母……”
那女子听后居然狂笑起来,她讽刺道:“你们男人自以为有了武功就可以为所欲为,可到头来,却还是心甘情愿被手无寸铁的女人操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忽地躬下身,用手托起他的下巴,刀背在他的脸上不停摩擦,她用一双极具挑逗的眼神看向他,笑道:“因为你们男人好色!”
说后,她笑容已冷,拂袖背对他。
忽地,只听见有人踩着湖水朝小亭逼近。
水上漂!好厉害的轻功!
当男子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时,一名高大的身影已穿过层层飘扬的白纱,抵达小亭。
三根银针既出,他必五脏六腑具焚而亡。
只是他死时,身体蜷缩,紧握脖颈,怒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那高大的身影几乎遮完了身后的阳光,整个亭子居然暗淡下来。
女子突然眉眼一动,双瞳剪水,跌入他的怀里,她脸颊泛起一抹娇羞的嫣红,似乎像个做错了事祈求原谅的小孩。
简直不敢置信,刚才还冷若冰霜、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女子居然顷刻间变成了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模样!
女子手握拳,撒娇般地轻轻捶打男子的臂弯,嘤嘤哭泣道:“你若再来晚一点,我可能就要被这条贱狗欺负了!”
男子握住她的手,轻哼一声,笑道:“他若是敢,我就把他剁成烂泥喂狗!”他说着,已抬起女子的下巴,只见女子正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神注视着他,好似要把他的魂魄勾去一样。
男子向天长笑几声,惊走汀上的白鹭,溅起一阵浪花。
斜阳西下,晚霞残照。
楚琳儿正独自坐在前往赵府的马车上。
今日凌晨,她原打算在春满园一直等着沈逸之回来,可是傍晚时分,赵见深托人传信,请她去赵府一趟,还备好了马车。她知赵见深是沈逸之的大哥,也就没有推脱。
马车虽稳,马蹄却在急踏。
没有多久,马车便停靠下来。
大门正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刻有威风凛凛的两个大字“赵府”。
只见门内有数十个仆人左右依次排开,赵见深夫妇正来回踱步,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
楚琳儿刚想欠身行礼,就被赵见深一把扶住。
只不过一日未见,他的两鬓竟生出些许华发,眼神空洞无力,眼角下垂,沧桑得就像六七十岁的老人。
还没等楚琳儿说话,赵见深已开口,声音几近沙哑:“求楚姑娘救救我那危在旦夕的儿子吧!”
说着,他竟打算朝楚琳儿跪下去。
楚琳儿连忙答道:“请三爷带我先去看看赵公子吧。”
赵夫人用钥匙打开上了锁的门,只觉一阵恶心难耐的臭气扑鼻而来,屋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散乱着被撕碎的字画,被打破的花瓶,被踢翻的桌椅,还有被扯烂的丝绸。
赵夫人见此情形,扶门大哭,嘴里还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儿啊!”她腿一软,几乎就要倒下,幸亏有仆人将她扶起。
只见床上静静躺了一个男人,发丝遮住了他枯黄消瘦的半张脸,手臂晾在被褥外,手腕上还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深红。
“这位就是赵公子?”楚琳儿已走到床沿边,指着床上的人,失声问道。
赵见深神色凄惨的点点头。
楚琳儿正在给赵成瑄把脉,又起身翻了翻他的眼皮,她面露沉静之态,眼里一片暗淡。
赵见深早已按耐不住,焦急问道:“犬子还有救吗?”
楚琳儿顿了顿,然后静静地摇了摇头,赵夫人见此情形,惊呼一声,晕死过去,而赵见深也伏地痛哭。
幸亏楚琳儿及时掐住赵夫人的人中,她才暂时缓过来,但还是无力得需要仆人的搀扶。
赵夫人紧紧握住楚琳儿的手,硬生生勒出几道痕迹,她语无伦次道:“楚姑娘既是医仙的孙女,纵使没有医仙的妙手回春之术,也该治得了我儿的病吧!”她顿了顿,大哭道:“若是楚姑娘能救我儿的命,我愿倾家荡产报答楚姑娘的恩情!”
她说着,已是跪下去的姿态,楚琳儿慌张的扶起她,叹了口气道:“他得的是心病,世间没有任何药可以医治,就算我爷爷再世,他也治不了的。”
赵见深夫妇听后,只有声嘶力竭地哭着。
楚琳儿缓缓又道:“虽然无药可治,不过,这心病还是有其他法子可医的。”
赵见深夫妇听后,顿时停住哭声,两眼放光,连忙问道:“什么法子?”
“还请三爷把公子的情况详细告知于我。”
赵见深听后,长舒一口气,神色愀然,缓缓道:“一切都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一年的江南,绿杨烟柳,莲叶田田,沈逸之才刚刚离开中原,五岳剑派正比武争锋。
街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贩的吆喝声,酒肆的酒香味,一切的一切都像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但命里注定,她与他的相遇,并不平静。
就像戏曲唱的那样,她撞了他,他扶起她,于是他心底一颗熟睡已久的种子,便悄悄地,不着痕迹的生根发芽。
那时的她,打扮得像个男生,秀发绾起藏入黑帽中,嘴唇上粘着两道胡子,简直像极了汉字里的一撇一捺。脸上还沾有些许灰尘,但眼里却干净得就像一汪清泉。
“你在看什么?”她瞪着他,用男人的声音厉声呵斥。
他怔了怔,松开了拉住她的手,大笑两声:“我正在看全天下最秀气的男人!”
她白了他一眼,转头就走,头也不回。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没有揭穿她。
第二次偶遇,她正站在渡口张望,而他刚好从船上下来。
她已换成女装,一身淡绿色的轻纱简直与身旁的绿柳融为一体,发丝垂于胸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他摇开折扇,笑问:“姑娘可是在等人?”
她眼里露出惊讶,似乎已不认得他。
他又笑道:“姑娘可还记得七日前,曾偷过一位陌生公子的一百两纹银?”
她忽地面露惊慌之态,继而又抬头挺胸道:“我是堂堂礼部侍郎之女,怎会偷你的钱?”
他眼里露出一丝挑逗之意,颇有意味地笑道:“不管你男装还是女装,都是我看过的,全天下最秀气的人!”
她突然涨红了脸,也不再抵赖偷钱的事实,却恼羞成怒道:“我这是劫富济贫,兼济天下苍生!”她抬眼,一字一句道:“像你这种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又怎知一米一粒皆来之不易?”
他啼笑皆非道:“你何时见我挥金如土了?”
她轻哼一声,没有看他,冷冷道:“那天,我瞧见你在街上对一个老乞丐破口大骂,继而又走进春满园,你情愿把银子用在女人身上也不愿给那老乞丐,这不是挥金如土是什么?”
他没有答她的话,反而笑问:“所以你就偷走了我身上的一百两纹银,都给了那老乞丐?”
她没有回答,即是默认。
他摇了摇折扇,大笑两声。
她问:“你笑什么?”
他答:“我笑你被别人骗了,还自以为做了好事!”
她哑然失笑道:“你说什么?”
他答:“那老乞丐不过只是与你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扮的,经常装可怜骗外地人,整个江南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你居然不知道?”
她大惊失色的模样简直像极了一只仓鼠惊讶时的神情,让他忍俊不禁。
他又问道:“你以为我去春满园是为了找女人?”
她白了他一眼,愤愤道:“不是找女人,难道还是找男人?”
他折扇一合,一本正经道:“的确如此!”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和煦的阳光,瑟瑟的海风,以及漫天飞舞的杨柳都是他们的见证人。
第三次见面,锣鼓喧天,觥筹交错,凤冠霞帔,洞房花烛。
他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一字一句极为认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用如意秤秆缓缓挑起她的盖头,他只觉他的心从未跳的那样快,一分一秒,都犹如春去冬来那样漫长。
“是你?”她冷冷问道。
“是我。”他笑道。
“你不该娶我!”
他一怔,只觉天寒地暗,他一步一个踉跄跌坐在木椅上,神色忧伤,哑然道:“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嫁给我?”
她冷冷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懂?”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那么近,那么远。
四个月后,她怀了身孕,他主动向父母提出购置一个清幽闲适的宅子以便她安心养胎。
等了十月之久,那一天终于来了。
他焦急地等在门外,来回踱步,他好似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眼里布满血丝,嘴里散发出难闻的酒味。
屋内的尖叫声刺痛他的耳膜,他攥紧拳头,嘴唇咬出斑斑血迹,他发誓日后绝不会再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门开了,既没有接生婆抱着孩子一脸的笑意盈盈,也没有仆人的惊喜尖叫,有的只不过是一盆又一盆令人惊骇的血,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的血!
那血简直就像悬崖峭壁上一只只秃鹫的尖牙利爪,让人胆战心惊。
“要大的还是要小的?”只听到屋内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他从未想过今生今世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他也从未想过若是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可那一瞬间,他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坚决答道:“我只要我夫人!”
可他还是低估了封建制度下父母的权力。
他只听到身后的声音冷冷传来,铿锵有力:“保孩子!”
那一刻,他只觉面前站着的两个人是他从未见过的人,那清冷的面孔,毫不慌张的神情根本不像平日里,他所见到的和颜悦色的父母!
他忽地听见屋内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正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由响亮继而变得低沉沙哑,然后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最后竟一点一点消失。
他想冲进去,冲进去见他心爱的女人,却被无数的仆人拦住,这道枷锁他似乎拼了命也打不开。说他软弱也好,说他无能也罢,他不过一介饱读圣贤的书生,又哪里来的力量抵抗,抵抗封建制度下的三纲五常?
一遍又一遍的呼喊最后竟变成了永恒的沉默。
忽然,只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此时门开了。
现在的他早已如一条丧尸,踉踉跄跄朝大门外走去。别人脸上的欣喜若狂到了他的眼里已化作密布的黑云。
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的鄙夷之声随风穿入他的耳里:“快走吧,别沾了晦气!”
他忽地向天狂啸起来,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的喷出,犹如开了闸门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所谓的“晦气”竟抵不过人情!
那一晚,他发了疯似的一杯一杯地灌酒,吐了又喝,喝了又吐,边哭边笑,自言自语。
他起身,顺手掀翻桌上幽暗的烛火,醉倒在案几上。
熊熊烈火,恍惚之中,他只觉眼前似乎有一个身穿绿色轻纱的女子,正站在渡口的柳树下翩翩起舞,柳叶飘落在她的发丝上,飘落在她的衣裙上。
“你是我见过天底下最秀气的女人。”他笑着对她说。
他想让他和她一齐葬身于那场看似不经意间生起的火海中。
他们之间虽隔着一道世俗的墙,但他相信,若到了阴曹地府,一定不会有人阻碍他,紧紧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