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的病是什么病?
「快感原则的功能,就是使人不断寻求,通过寻求『注定』他将再次发现,发现那些他终究不可能获得的东西。」
——拉康《精神分析的伦理学》(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
罪与罪疚
在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们内心的困境,是关于「罪」的困境。
有时,我们因为自己的言行,内心会涌现罪恶感。
罪恶感有时伴随内疚感,两者用存在哲学的语言,即「罪疚」。
和罪疚有关的是羞耻感,罪恶感不见得会引起羞耻感,就像赤身裸体被看见,可能会引起我们的羞耻,但不会使我们感到罪恶。
相反的,有些人投机取巧,他有罪恶感,但他没有羞耻感。甚至他享受罪恶感,因为罪恶感能满足他的自恋。他和其他循规蹈矩的「普通多数人」不同了,他是特殊的,他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藐视别人不敢藐视的法则。
这种通过罪恶感生长的自恋,从拉康的角度来说,是一种无根的快乐,充其量只是一种快感。这对一个人的自我实现,对于他获得真正生命的「原乐」没有什么帮助。
有些人陷入这些快感的刺激中,逐渐无法自拔,进而他丧失的自我,远比他自以为是的假象更多。他只是证明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却从未说清自己是谁。
《圣经》新约的〈罗马书〉谈到:「律法是罪么?断乎不是。只是非因律法,我就不知何为罪。非律法说:『不可起贪心』,我就不知何为贪心。」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律法本身不是罪,就像法律不等于罪、家规不等于罪,一切的人类规范都不等于罪。
但当人定下了律法,罪就产生了,就像被制造出来的,成为律法的副作用。
比如当有人说:「贪心是不对的。」
这时,原本我根本不知道贪心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并且我不但知道贪心是什么,同时我还被告知贪心是不好的。这时,我也知道罪是什么了。
《老子》中也有类似的观点,「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原本这个世界一切原因原理,包括自然、属己、人伦等运作不顺畅的时候,道德律就出现了,进而那些推崇某些道德律,开始谈善恶、对错、是非等等的价值观也出现了。道德律的订定,原本是为了使人的多重关系重归和谐,最后却反过来成为衡量生活的标准与束缚。一切都反了。
而关于「我」的大道,从存在心理学的角度指的是「本真性」。当一个人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他就开始寻求各种可以彰显自我、感受到自己,或者想像自我模样的行动。这时就出现各种崇拜,也出现各种鄙视链。
意义与本质
那么这一切有可能终止吗?人有可能从束缚自身的道德律中解脱出来吗?
我想我们可以回到拉康,拉康谈到快感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快感注定会衰退。就像开头《精神分析的伦理学》中拉康说的,人所追求的东西,注定他会发现,他必定追求不到。
你想追求一位心中的爱人,等你追求到,你的爱也开始消退了。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会觉得很奇怪,许多人心中的男神女神,追求他们的人当初也是费尽心思,怎么追到之后,竟然也会出轨、外遇。
就像电影《分手的决心》中女主说的:「你说爱我的瞬间,你的爱就结束了。你的爱结束的瞬间,我的爱就开始了。」
人追求的对象始终不是真正的他(她),而是一个自身投射出去的幻影与对方部分实体揉合出来的综合体,那个综合体似真似假。
但这个似真似假已经是人类爱一个人的极限了,没有人能够完整的认识其他人,包括认识自己。
然而,人天生就有赋予他人意义的能力,这个赋予是一种「能指」。通过能指,人把自己对对方注定不可能认清的部分,通过赋予意义,或者说通过想像加以完整了。
换言之,我们对他人的误解,包括对自己的误解,都是源于我们自己的天赋,我们因为误解而不得不寻求新的意义,但又因为赋予意义而产生误解。
这有点像近视,我们为近视配眼镜,然后我们的度数加深,于是我们只好又配上新的眼镜。而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无法回到最早没有近视的状态了。
所以一旦近视,永远无法恢复眼睛原有的视力,将眼球变回原来的样子,所以戴眼镜叫做「矫正」近视,而不是「治疗」近视。
可能有人会说:「动近视手术不就好了。」
但近视手术无法恢复我们的眼球,他只是把角膜削薄了,于是你一时之间近视消除了,但其他像是干眼等后遗症也出现了,并且如果你用眼习惯不好,之后你还会再次近视。
更何况「眼球」的主体,这个主体永远的改变了,在揭示它脆弱的、萎缩的潜能同时,我们不得不修正对主体的既有印象。
我们发现,我们把握不了主体。正如有时我们发现,我们并不认识我们自己,我们以为自己诚信,但有天我们学会了撒谎;我们原本以为自己善良,但我们伤人了;我们以为自己对人公允,但我们自私了……实则这些想法都潜藏着一个更深的想法,「我比别人诚信」、「我比别人善良」、「我比别人公允」,我们内在的主体性通过我们对自己半真半假、半现实半想像的综合述说,形成了我们以为的那个自我。
然而,我们通过意识对自己的把握并不准确,里面有着我们对自己的误读,以及误解。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既然没有绝对的准确,既然误读与误解是必然的,那么这反倒成了一种准确,成了人类自我的本质。
可能宇宙中有另外一种生命体,他们能趋近绝对真实的把握自我,从四维、五维或高维的视角获得更加完整的自我认识。但那显然不是人的维度,而人类的心理学针对的是人类,不是其他生命体。
我想,这大概是宗教存在的意义之一。某些人意识到,如果要对人,包括对自己有更加深刻的认识,穿透善恶或人类的道德与不道德,看清人类存在与消亡的真相,必然只能依托于超越的存在,只有那些更高维的生物才能协助人类看清「人是什么」。
共情与迷障
心灵的「眼镜」不是透明的,而是有色的,还带有一些变形。通过心灵眼镜,貌似我们能够回归「正常」生活,但有些事情是永远回不去了。因为心灵的眼镜无法摘下,我们生下来就有。所以我们看到的世界一直是有色的、扭曲的,我们通过我们对那些有色的、扭曲的色块赋予意义,说故事,假想各种可能去填补那些令人费解的认识对象。
换言之,所谓认识某人,一半是接收对方的信息,一半是我们在说故事。但这种说故事的能力,是人的天赋,使我们在无法获得完整认识时,依旧能够做出判断。
毕竟,完整认识是不可能的。但人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不过份焦虑,也不会吓得不敢动,通过我们赋予意义、富有想像力的创造力,奠定我们生存的基石。
从拉康的角度,共情基本上也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误解,所以治疗的作用,即使咨询师有很强的共情能力,最终他也只能扮演镜子,来谈者必须自己通过咨询师想明白自己的问题,自身迈过他的迷障。
换句话说,一种被理解、被接住、被关爱,或反过来,被误会、被推开、被忽略的感受,这些感受主要来自我们自身,和他人关系不大。
就像有些人始终在等待别人道歉,但他的困境是他从不说清他想要对方做什么,因为他认为对方有错,他应该自己发现自己的错误,自己认错。这个人看起来闷闷不乐,说到重点又欲言又止。
他总是不快乐,好像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选择。实际上,他意识到他有选择,但他决定选那个最虚幻的答案。这个答案就是寄望有人能如他所想的行动,如他所想的去满足他,如他所想的去获得惩罚。如此,他才能如他所想的满意并得到内心的平衡。
咨询中,咨询师在来谈者的表现中有机会洞察到这一点,但有时不见得能够洞察到,咨询就已经结束了。有时咨询的结束,就是在这种没有被言说的情况下关上通往自我的门。
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来谈者是通过自身的能力化解他自身的问题,这个前提包括存在心理治疗在内都同意,咨询师只是辅助与引导,来谈者本身就有化解问题的能力,只是他在某个人生阶段,尚不清楚如何使用。
无论我们认为自己是否有罪,罪恶感、内疚感……包括盲目的快感等感受都有结束的时候,即当我们受够的时候,就结束了。而我们终究会受够的。
痛苦与界限
快乐会消退,痛苦也会消退。一个人可能会习惯于他的罪恶感,然后他再干起同样的事情就没啥罪恶感了。就像一个人可能刚开始上台演出会不好意思,但久而久之,他那种不好意思的感受会消退。
但这些消退都不是永久的,而是会不断重复,就像你饿了一天,这时看见食物,你会狼吞虎咽。等你快吃饱了,喜欢的食物在你眼中也变得普通了。要是再逼你吃,你甚至会厌恶这些食物。
反之,你感觉大家都讨厌你,刚开始你很痛苦,你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起来,或是变成一位极力讨好大家的人。当你发现做什么都没用,你开始不管不顾了,甚至有时你刻意想被别人讨厌。直到有天,你累了,你决定放弃那些令人讨厌的行动。
人是自己痛苦的来源,也是结束痛苦的解药。这就是人的两面性,也是人的矛盾性。是人注定要用一生去接受的人性之恶,也是人注定能从中觉察自我的人性资源。
所以无论是咨询或日常生活,一个人有「病」不可怕,怕的是一个人没有「病识感」,他总是强调自己什么「病」都没有,他恪守道德、跟谁都处得来,堪比全人类中的好人好事代表。
结语
人有病,一直都有。
并且如果世上有一种病,这种病每个人都有,某个角度来说,等于这种病不存在了!
就像世界上第一位没有尾巴的人,他可能相对其他有尾巴的人是有病的,但当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尾巴,没有尾巴就不再是病,反而是一种正常。
人一直都是在有病的情况下活着,健康向来都是一个相对概念。但这不是问题。
至少就活着本身,我们的祖先一直是带病而活,到了我们,我们也是带病而活。这就是人,就是生活。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