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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快乐(五)|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2019-10-01  本文已影响0人  鄂佛歌

第五章

“哈哈,”我说,“这事我听丁叔说过,说你胆小。你一放手,猪趁机窜起来跑了,追了一上午才追回来,等吃上杀猪菜,已经晚上了,饿得大家都骂你。”

父亲说——

其实谁是个胆大的,谁是个胆小的,没个准。当年射七司令那一箭,我是卯足了力气的。胆大胆小,说到底还是个感情问题。你和它没感情,再带点仇恨,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要和它有感情,你就是有上坟地捉鬼的胆量,还是下不了手的。

好歹是杀了,等它躺在水案上被蜕毛的时候,它就变成一块肉了,感情不感情的都那么回事了。开肠豁肚,去了头蹄,我让他们把猪从中间齐齐的阔开,但没能阔得那么正好,免不了一边大一边小。这也好,把大的那扇给郭睛家背去。

但这事,我不想让任何人晓得,所以都是秘密地准备。找了个大口袋,把猪肉装了,又备了些绳子,以便路上用。准备停当后,在一个凌晨,村里人还在梦乡时,我背着那半扇猪肉上路了。

我背的是大的那一块,一百来斤,对于我的体格来说,不在话下。但背个几里地行,这要走完小四百里的路程,真还不是那么容易。累还好说,关键是冻。猪肉开始是软的,后来就成了块石头,硬梆梆的,没个抓处,又硌得背疼。

我穿了白茬羊皮袄、皮裤,戴着棉帽子、棉手套,肩上还搭了个布袋子,装满了干粮,背了个铁壶,灌满水。如果是空人走,我一天走好能走差不多二百来里,两天,最多三天就到。可这是背着一百多斤的猪肉呀。况且,体力不是每天都能保持得那么好,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的。

所以我往宽算了算日子,腊月十五出发,最迟二十三到那里,赶上年前的小年,顶如是给郭睛家办了点年货。我不想正好赶在大年底,如果郭睛的父母不待见我,影响他们过年的心情。二十三去了,就算他们不高兴,到过年时也调整好了。

第一天精神好,步子迈得大,刷刷地,走个几里地,放下猪肉歇会儿。虽然没通班车,但被马车碾出来的路还是有的,我倒不担心走错。遇到人家时,就进去问问,以确保方向正确。也没个计路程的工具甚的,反正就是走。

到了晚上,见路边有个土地庙,就钻进去对付了一夜。第二天赶早接着走。不赶早不行啊,到了黎明时,冻得受不了,走起来还好些。第二天晚上是在一条渠壕里过的夜,我带着火柴,隆起火,把地皮烤热了,再把火堆移开,坐在那里焖了一夜。

第三天,就觉得体力明显不够了,腿疼得厉害,不听使唤,我几乎要放弃这个打算了。但是走到半路了,返回去和走过去没多大区别了。再说,我本来就是赎罪,不吃点苦,不受点罪还叫赎罪吗?这么想着,倒希望越艰难越好,越艰难越能对得起郭睛。

我本来是带着水的,可冻成了冰砣,倒不出来,就在路边隆起一堆火,烤一会儿喝一口,烤一会儿喝一口,这么个喝法,没个计量,不知不觉就把一壶水喝完了,烤死烤活倒不出一点水。我四处寻找沟渠,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却是干的。

偏巧那段路上没碰见个人家,土地也是那种盐碱滩,估计连水份都没,能扬起黄尘来。我就努力加快速度,可越是加快速度,体力消耗就越大,就越觉得渴,身体都要虚脱了。人可三日不吃,不可一日不喝,就是这个道理。

我以为我要死在那条路上了。说实话,那时想到这一层,倒不怕死,但我一死,又给郭睛增加了罪孽。她要知道,这辈子也别活了。大概人在快死的时候,脑子里总能闪出灵光的,对呀,我背着猪肉呢,肉是甚做的,水呀!

我兴奋起来,把口袋的扎口解开,挽下一截,露出猪肉,捡来些干柴,隆起火,烤着猪肉。果然,猪肉慢慢开始解冻,表面泛起了水珠,积得多了,就从一侧淌了下来,我赶忙用铁壶接住。费了半天工夫,终于接了小半壶水,猪肉的那一片大概快被烤干了吧,不出水了。

我喝着猪肉融化的血水,虽然很腥,但毕竟解了渴,身体有了力气。我不敢耽搁,把口袋挽上来,扎好口,背起继续走。水不多,我必须省着喝,还得快点走,在水喝完之前必须要找到人家,至少要找到结冰的沟渠,把冰化成水喝。

没找到人家,倒看见一个废弃的瓜棚。有瓜棚就有瓜地,有瓜地就离人家不远了。但我实在累得不行了,天也黑了,干脆就在瓜棚里睡一夜,养好精神,明天一鼓作气找到人家。睡到半夜,被冻醒了,爬出瓜棚一看,漫天卷地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

开始我倒没意识到这是场灾难,雪就是水。我赶忙隆起一堆火,用铁壶装了雪放在火上化成水,喝了个管饱,又满满当当化了一壶水。冻得睡不成,我也没等天明,背起猪肉出发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天黑,我错过了一个村子。

直走到天亮了,我也没遇见一户人家——其实是错过了——反而走进了一片沙窝,一个个沙丘被白雪覆盖,连绵起伏。我听三红说起过,牛轭弯村东头是一片沙窝,不宽,大约二十来里,却很长,他也说不清有多长,没人量过。也就是说,穿过这二十来里的沙窝,我就能见到郭睛了。不出意外的话,中午就能到。

问题是出了意外。

我当时挺兴奋的,鼓足劲只顾猛走。雪还在下着,冷风越来越紧,卷起雪雾,搅得天地间混沌一片。雪花打在我的脸上,生疼,但我因为走得快,还有些微汗,倒不觉得冷。沙上的雪越积越厚,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几步摔一胶,爬起来接着走。

累了,饿了,就把口袋放下来,坐在猪肉上吃几口干粮,继续向前。最后觉得天慢慢黑了下来,我意识到我迷路了,不然不会走了整整一天还没走完二十里路。放眼一望,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雪地,没个参照物,辨不出方向。

我感到害怕了,东走一阵,觉得不对,西走一阵,又觉得不对,翻来覆去在原地打转。而我的体力,越来越不支,膝盖以下始终没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只靠着大腿发力带着迈步,一步一步地挪。天越来越黑,地上却是白的,我不知又走了多少时间,是几个小时,还是整整一夜,我的脑子也已麻木了。

终于,我彻底摔倒了。

这回,没起来,浑身无力。沙窝里的雪不瓷实,我摔倒的时候,半个身子就没在雪里,天上的雪还在不停地下,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脸上,遮住我的眼睛。我开始手还能动,把眼睛上的雪掸开,慢慢地手也麻了,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雪把我埋了起来。

眼前完全陷入黑暗的时候,我还有意识,但晓得自己要死了。那是一种体会过一次就绝不会再想体会第二次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浑身打颤,这么多年,我经常做那样的噩梦……

父亲在讲述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不由浮现出一片茫茫雪原,一个人在雪原上步履蹒跚地走着,越走越慢,终于静止,雪片落下来,遮盖了他,掩埋了他,越埋越高,最后堆积成一个巨大的雪人,静穆在天地间。骤然,云破天开,艳照高照,雪原化成了一片花海,五彩缤纷,姹紫嫣红,而那个雪人却变成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我从遐想中惊醒,问:“那后来是谁救了你。”

“你。”

“啊,我?”

父亲说——

嗯,我听到了你的哭声,哇哇的,很嘹亮,透过厚实的积雪传到我的耳朵里。电视里常说,除非有奇迹,那就是奇迹,也是咱们父子前世一段未了的姻缘。我竟然从被埋的雪地里挣扎了起来。我没看到你,哭声的方向却是明确的,那就是我的生路。

我浑身已麻木,竟然还能走,我就顺着哭声的方向走,没背猪肉。原来,前面是一道很高很长的沙梁,被雪盖住了,我看不出来,以为都是平地,以为没有尽头。其实翻过那道沙梁,就能望见村子了。

那就是牛轭湾村,我得救了。

哭声引导着我找到了你,在村口路边的一段破墙下,放着一个红柳筐,你就躺在红柳筐里。破墙替你挡住了雪,遮住了风,所以你才没被雪埋了。有人把你扔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就是没想让你活着,而你却救了我,然后我又救了你。你说说,这是多大的缘份!

“大!”

我轻呼一声,哽咽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胳膊。那一刻,从我们的肢体接触中,我体会到了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灵魂到肉身都融合在一起。我的眼泪滴落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一半已白,没白的那一半也褪成灰色。沉默了一会儿,我问:

“那郭睛阿姨呢,你见到她了吗?”

父亲摇摇头,说:

“没,冥冥之中,注定我这辈子不能赎罪。我腊月十五背着猪肉从家里出发,她家就在那天搬走的。”

“搬到哪了,你知道吗?”

“知道,和不知道一样。”父亲说,“听三红说,郭睛的妹妹郭玉梅从深圳回来,把她父母和郭睛兄弟姐妹都接走了。那里搞开放,钱好挣,机会多,她们大概就在那里安家了。”

“说不定她们只是去深圳过个年,年后还会回来,你没再去吗?”

“去过,隔几天就去一趟。”

父亲指了指堆放在院子角落的几辆自行车骨架:

“骑坏了四辆自行车,一辆飞鸽,一辆永久,一辆凤凰,还有一辆红旗。几年后,她家在那里的房子住进了一户外乡人,我就没想望了。”

长出了口气,又说:

“就这样,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终于完了,她没留下一点信息,一点线索,一句话,眼看过去二十年了。也好,罪孽就是罪孽,还不清,还清就不叫罪孽了,每个人,都要为他的所为所为付出代价。”

又说:

“可能是上天安排,她走了,你来了。这么想着,我倒也心安理得了。”

我心里好疼,父亲没罪,却赎了一辈罪。

日头已偏西,把房子的影子扯得好长,铺满整个院子。我问:

“那你再回老家没?”

父亲没说话,应该是没回过。我想了想,说:

“再过四个月,澳门就要回归了,骨肉分离了一个世纪,但血脉谁也割不断。”

两年前,香港回归的时候,我还在乡中学上学,住校,老师特意把电视机搬到办公室门前广场上的红旗下。电视不大,18寸的,几百名学生搬来凳子黑压压地围坐着。坐在远处的,根本看不清画面,但能听到声音,电视机连着屋脊的高音喇叭。

黑亮的夜空繁星点点,云淡风轻。人群静静的,都坐得直直的,只能听到高音喇叭在夜空里荡着回音,让那些振奋人心的解说词一波一波地敲打着我们的心脏。偶尔有几声啪啪的响声,是有蚊子落在同学们裸露的胳膊上被打死了。

零时零分零秒,如号角般的《义勇军进行曲》准时奏响,那特有的、只有中国人才能深刻理解的曲调就像一团火燃烧着所有人的心,同学们不约而同地起立,跟着音乐整齐地唱起: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没人煽情,却都热泪盈眶。

“大,”我说,“今年回一趟老家哇。”

父亲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地地抚摸着我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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