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于红尘的红│张国荣
初识张国荣时,他就像《千千阙歌》里那颗晚星,悬挂在遥不可及的天幕,光是提到这三个字都熠熠闪光。在我尚且懵懂无知的童年时代,是曾经历过黄金岁月的尾巴的。电影、音乐艺术的狂潮还未平息,波澜起伏地涌进我们眼睛和耳朵,空气中回荡激情年代碰撞产生的余响,再往上是一道银河划分夜空,镶缀漫天的华光闪烁的星斗。
与他初识那一晚,一颗流星恰好坠落。后来我听人说,它曾耀眼堪比皎月,轨迹却动荡莫测,那一夜之前,已有遥遥倾颓之势。可即使我未曾亲眼目睹那个陨落之夜,却也大概知道,那天有一道绚丽到近乎刺眼的光芒刺破长空,从此后,苍穹之光也为之黯淡。
我在无尽的传言、惋惜与悲痛中结识了这位传奇似的人物,只知道他叫张国荣,却不知初识即是结束,从此以后茫茫人世烟尘尽,也再无处可寻。
很多年后,一次因缘际会,在民国街头初次遇见他——整齐短发,青灰长衫,眉目温和清俊,宛若一棵隽逸的修竹。他叫程蝶衣,是一名伶人,北京城里顶有名的角儿,正是风光无限的大好年华,可那温雅如玉的气度,分明像个世家公子哥。只是后来见他粉面红唇,峨眉凤眼的模样,明艳华美的头面映着眼波流转,竟又是一番风情万种。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他唱贵妃醉酒,唱霸王别姬,唱君王掩面救不得之酸楚,唱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之孤绝。程蝶衣的一生,其实就像老佛爷赏赐的那些宝石头面,极尽华美奢侈,可那终究是戏里的玩意儿,艳羡与喝彩都湮灭在灯光熄灭后。孤伶伶的钗饰卸下来,蒙尘失色,也自有它的高傲。
段小楼摇头叹息:蝶衣啊,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程蝶衣就是只翩跹的蝴蝶,到死也也要披着彩衣华裳,从容决然地躺进烈焰,将此生繁华寂寥与戏文里的跌宕爱恨一并烧了,袅袅余烟似孤魂,缱绻着虚幻真实,都散了。
散了之后我才发觉,程蝶衣之死犹如张国荣,只是这轻烟早已散了近十年,看不见触不到,只能空凭念想去寻迹当初的芳华绝代。
这股轻烟飘飘荡荡,穿越太平洋温暖潮湿的海面,又化作阿根廷街头的浪荡青年。也许是程蝶衣太偏执,一生都求而不得,何宝荣才变得格外潇洒。他像风一样自由,轻佻且淡漠地穿过酒馆暧昧的灯光,吹散猎艳者指间氤氲的烟,盘旋于纸醉金迷的舞池中央,拒绝为任何人逗留。
何宝荣是个忍受不了寂寞的孩子,他否决一切安稳与长情,仿佛只有把自己扔进喧繁的世间才能找到真实。他固执地相信任何事只要一个转身就能从头再来,所以才任性地一次次要求: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我不知道哥哥在选择纵身而跃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像何宝荣一样,孩子气的想要结束前尘往事,一切重来。可我的确不止一次的想恳求他:Leslie,不如我们从头来过。阿飞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一生都在天上飞啊飞啊,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何宝荣也好,旭仔阿飞也好,他们都是流浪特质的男人,身体里流淌着桀骜不驯的血液,生来就是要孤独飞行的。张国荣其实像极了那只无脚鸟,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飞越高山与海洋,穿过暴雨和晴空,他自由、快乐,直到有一天灵魂受缚,宁愿用死亡来换取落地停歇的片刻轻松。
许多年不过愚人节了,世纪初那场玩笑太惊心动魄,即使在十三年后也余波未平,所以才显得那些嬉闹的玩笑都太过轻浮。我曾经无数次想象,他会不会在某个愚人节又突然出现,带着恶作剧式的口吻笑说:你们都被我骗啦,这些年我只不过是云游世界去了。
每年的四月一日恰逢春暖花开,他曾唱过一句歌词: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是啊,万物复苏,木叶新生,暖风和煦地吹过睫毛和头发,却没了那个比春风更温暖的哥哥。如今这句话成了太多人的遗憾,再好的春光也仿佛蒙了一层翳,不及他多少年都明亮胜似少年的眼睛。
很多人听过张国荣的《我》,说他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可在我看来,他是这红尘中最出尘的红色,是年华盛放的气焰和斜阳渐远的纪念,他明艳又沉重,坚强又脆弱。他像自己歌里的那只红蝴蝶,难以撇脱,一身鲜血,红得耀眼刺目,在后世心口烫一颗永不褪色的朱砂痣。
有人说,根据能量守恒定理,人在死去之后会化作别的形式的分子游离在世上。所以没准此刻吹来的一阵微风,就是哥哥从你身边经过呢。可是他这么调皮的人,说不定也早就嘻嘻哈哈扔下世人重生去了,仔细算来,也该有十二岁了吧。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无论此时的哥哥是天地清风还是跳脱少年,他都曾翩然停降过我们心底,振翅飞离时带起的微风,始终盘桓在这繁华盛景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