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局外者”，参加书香澜梦131期“食”主题】
田征倒没想给霏霏制造什么惊喜。
通常出差归来，都会提前通知霏霏接机。然后和她腻上三两天，身心彻底放松，再拎着行李箱回家，一切刚刚好。
偏这次合同签得顺利，提前结束行程，恰好在机场遇见个老同学，搭了顺风车——
01
田征迈出电梯，抬手看了眼手表，二十一点四十五，还不到睡觉时候。握住门把，大拇指印上密码锁，“滋~”一声，门开了。
六十平的小公寓，打开门，客厅便一览无余。
只开了墙壁上的落日灯。
橙红如夕阳余晖一般的暖光筛过千年木绽放的纤长叶片，墨色的影子从米色壁纸漫到罗汉床上，胭脂色软枕、荷绿色长垫，紫色碎花毯，唯独不见人……霏霏肯定在卧室。
田征搁下旅行箱，弯腰换鞋。
嗯？一双男式运动鞋毫无规矩地呈“八”字状，随意躺在鞋柜边，厚底黑帮，白色Logo显眼，鞋带歪歪扭扭系了个结。
他摘下眼镜，哈了两口气，在衬衣上蹭蹭，再戴上，没错！是男式的鞋，码数很大，半新不旧，是年轻人喜欢穿的高帮款，公司不少年轻员工的脚上都有类似款式。所以，这双鞋的主人，此刻在哪里？
而，他的拖鞋呢？柜里柜外都没有，直起腰时，田征听到自己气息粗重，血往脑门涌，心却沉下去。
他一步步走向卧室，到了门边，站住脚。
实木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只有模糊的音乐声传出来。卧室中，正对投影幕布的是张两米二的真皮大床……头碰头、脸偎脸地半躺着看电影，是他和霏霏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只要推开门，就能看到一切真相。
可，在这一刻，商人的理性脑却自动运作，一个声音冷冰冰地提出疑问，即使卧室有个男人，又能怎样？法律上，他与谢霏不存在任何约束关系，所以，花出去的350万……能收回多少成本？
田征握紧门把，心跳得极快，却没有勇气推开，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要走，门，却从里面被拉开……
02
门里，霏霏只裹了条桃色抹胸，头戴兔耳朵情趣发箍，被门边的田征吓了一跳，“哎呀”一声，连退两步，水蒙蒙的丹凤眼遽然瞪大，这等情态很有点“我见犹怜”的楚楚韵致，假使床上没有摊手摊脚躺着的男人，田征会张开臂膀将她抱满怀……
房间里混着酒味花香的荷尔蒙气息，赤裸上身的男人年轻英俊，线毯仅盖住关键一点，露出八块腹肌和清晰人鱼线……一切昭然若揭！田征红了眼，攥紧拳头，克制自己想要冲打人的冲动，最想抬手一巴掌，打掉谢霏脸上的红晕。
床上的男人只有一瞬惊慌，接着神情坦然，仿佛田征才是闯进这间房子的不速之客。而谢霏，垂下眼帘，拒绝眼神碰撞，一抬手，直接关上卧室门。
田征僵在原地几秒钟后，转身走回客厅的罗汉床边，慢吞吞坐下。
房子买好后定家具，家居中心上百款沙发，霏霏都没看上，最后选了这个紫光檀罗汉床。摆在小客厅，搭着紫砂茶桌，做旧的屏风、两米高的千年木，格调清雅。
田征夸她，人不大，眼光却好得很。霏霏撅着嘴巴，丢来一个又娇又凶的眼波，毫不顾忌阳台边正量尺寸的窗帘店女工，一本正经地拉长声音问，你说，哪里不大？
田征被撩得心中一麻，如今再想，分明是各种勾引！秀气单纯的脸，不谙世事的乖乖女模样，实在太具欺骗性。偏她和田征腻在一起时，又热烈大胆，像一团火，烤得田征脑袋发昏，内心膨胀，以为果然“男人四十一枝花”，自己魅力足够强，甚而，将霏霏的投奔，看成对庸常的对抗。
是的，庸常。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结婚。曾经在辞职创业的时候，感受过脱轨的热血沸腾，但，当事业进入平稳阶段，人到中年的日子重新俗常，说不出来自何处的一丝恐慌和空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但霏霏的出现，填满了这匮乏，她是个学艺术、懂音乐的姑娘，视他为忘年交、引路人、灵魂伴侣，带给田征身心交融的极致快乐……田征在热辣辣的凝视中，重新感到自己的活力，他在激情中陶陶然，买公寓、买车、买她喜欢的种种，一年间，花掉350万。
03
田征一个人坐着，恍惚听到心脏滴血的滴答声，他试图分辨内心的火烧火燎，是心碎、是悲哀、是愤怒，还是懊恼……
老式的猫头鹰挂钟蹲在对过书架上，叽里咕噜的眼珠左看右看，静观时光流逝，更像嘲笑世间一切愚人。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谢霏才裹着一件粉白色睡袍走出来，姿态慵懒，斜欠着身子坐进罗汉床一旁的摇椅中。
昏昏的黄光描摹着她软绵绵的腰，鼓凸丰润的臀，摇椅轻轻在晃，她迅速撩了田征一眼，嘴唇抿成一条线，并不开口，没有田征以为的哭泣、道歉、解释、或追悔莫及。
“你想怎么样？”田征问，将翻滚的情绪压在大脑之下，像在谈判桌时一样，尽量不动声色，盯着她的眼。
谢霏反问，“那你想怎样？”
这平淡又冷静的重复问愣了谢霏，对，他想怎样？他一开始可半点没想怎样，都是谢霏招得他——
初见谢霏在一个酒局上。
她是老许的小助理带过来的艺术系校友，穿着淡绿色连衣裙，娇滴滴、俏生生，让人眼前一亮，像一株四月的小树。
和老许美艳活泼的小助理不一样，谢霏右腮有个小小梨涡，很乖的样子。
酒桌上来了新人，几个一见漂亮姑娘就人来疯的老男人颇为兴奋，频频与她碰杯。几杯酒下肚，谢霏便红了脸，只笑不说话，一双丹凤眼微波粼粼。
老许助理给她打了几次圆场，但还有人嘻嘻哈哈地热络让酒。忽而，谢霏拿葱白样的兰花指，点向没怎么讲话的田征，说，还是这位哥哥人好心善。
戏谑哄笑声中，那双盈盈含笑的丹凤眼让田征心头怦然。
04
还是这双盈盈妙目，此刻却不含半点愧疚，坦然自若。
田征的脑海中，莫名想起四年前的一次生意亏损，大笔货款打出去，收到两个集装箱的残次品……花掉大把钞票……还是看走了眼……质问的话哽在喉咙里，半天，田征才憋出一句，“人怎么还在卧室赖着不走？”
“既然你都看到了，他走不走的，也无所谓了吧？”
轻描淡写地说着最绝情的话，彻底将田征的心戳成碎渣，“怎么不装了？先前不是演得很好？开始就一直都是假的吧……”装纯情，装率真，装一往情深，死心塌地……
谢霏嘴角向上，似笑非笑，“你是有家的人，我不可能为你守身如玉。不过，我目前没有嫁人的打算，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像先前一样保持关系，如果不能接受，那我们到此为止。”
怎能不介意？350万都花出去了，到此为止，凭什么？
可田征再多的不忿不甘，都没在谢霏那里得到一个眼神的回应，她仰着下巴颏，靠在椅背上，并不看他。
田征咽下湿哒哒的窝囊气，忍了又忍，无奈让步，“你要保证，以后不发生类似事。”
万万没想到，谢霏想也不想，马上蹦出四个字，“不能保证”。
说得斩钉截铁，恬不知耻！田征怒火中烧，如岩浆翻滚……
偏这“岩浆”连喷薄而出的机会都没有，谢霏在用一种无比陌生的平静，将二人之间的气氛拉到冰点。
“你以为我会说‘好的’？然后，让你在未来不停怀疑、提防、拆穿我？”
他顿口无言，谢霏说的没错，信任一旦摧毁，自然处处怀疑，又是良久沉默之后，田征问，“如果房子和车还没买，你会这样说吗？”
“不会。不过，有些事拖得太久，我也等不了。陪你钓鱼时，鱼儿一会不咬钩，我就直接走开，你还笑我说，只能钓上贪吃的鱼。”
田征才是离开的人，没有得到任何道歉和一句挽留。
05
妻子依旧是老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田征的改变。明明他的应酬和出差都少了许多。
公司的下属、相熟的客户，都说田征瘦了，他乐呵呵地自嘲，老婆减肥不吃晚餐，自己只好跟着少吃一顿。
这也是事实，从女儿上晚自习，妻子晚上只喝一杯自制的酸奶，她在客厅跟着电视做瑜伽时，听到田征进门，头也不回地说，冰箱上层有面包，下层有水饺。
如果是霏霏，一定笑颜如花地贴上来，问他想吃什么，虽然不擅长下厨，多是给他点餐，但柔如春水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可惜，这温柔是设计的，也许，用不了多久，等她发现小男友既买不起昂贵礼物，也不会给出五位数的零花时，还会回头找自己，等她……
念头转到这里，田征就窥见自己隐秘的企望，理智凭空扎出一根幽暗尖刺，直接洞穿脑海中愚不可及的浮想联翩……还是忍不住会想。
工作间隙，田征下意识摸手机，点开微信，上百条未读，可那只捧脸微笑的兔子头像一直安静。
其实，谢霏一直是乖的，从不随便打扰他，总是他先发去讯息，才立即秒回，他说“开了一天会”，她回“按摩小姐在此应召”；他说“想你了”，她回“难怪刚才心里头一动”……以至于，给田征造成某种想象，她会一直乖乖地等下去，所有的温柔和放荡只为迎合自己……
某个妻子已经沉睡的深夜，田征在洗手台的镜前灯下盯着自己——
瘪下去的太阳穴、双眉中和两腮上新增了竖痕，鬓边星星点点的发茬是银色……明显老了好几岁，没有年轻紧致的身体，听不到软绵绵的情话，失去柔软的手，温热的舌，主动的撩拨之后，他蔫巴了……
就在这一刻，田征忽然原谅了自己，毕竟，柳下惠被世人说了两千年，也不过是坐怀不乱，可见，食色性也……
所以，他才是值得同情的人，田征对自己生出深沉的怜惜的同时，意识到，应受到惩罚的，难道不该是骗钱又骗情的人吗？
07
去外地出差，田征走进当地有名的一家金牌律所。得到确切回复：想拿回350万，只有一个办法——让妻子起诉，申请追回夫妻共同财产。
如何向妻子开口来谈这个问题，难住了田征。
年轻时和妻子当然也有过你侬我侬的时光，不过，自孩子出生之后，他从没认真留意过妻子的一举一动，他需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时间与妻子好生交流。
周末，孩子在家，工作日的早中晚，竟然也找不到机会。
早上五点二十，妻子起床做早餐。煮粥煎蛋的空隙，弯腰抬腿做拉伸；六点叫女儿起床，六点半，拢一把头发，直接在家居服外套件风衣，骑电动车送女儿到校门口；六点五十回家后，在院子中浇花、剪枝、捉虫子，隔三五天，还要扯水管将院子地面彻底冲洗一遍……田征刚刚发现，妻子是个爱花的女人！创业后买的这套带院洋房，让妻子走了用武之地。攀爬在栅栏上的蔷薇和凌霄锦团花簇，窗台下的月季玫瑰也花枝招展……妻子会听着读书的音频做这些，还有一搭没一搭和跟在脚边打转的小京巴说话，仿佛它能听懂似的。
七点半，俩人一起吃早餐，但时间太有限，因为妻子还要完成洗脸、护肤、换衣裳的一系列动作出门上班……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工作日的早上适合交流。
妻子单位上下班考勤严格，早晚卡点，中午还要接孩子，通常只在冬天和下雨时候才开车。
中午，女儿接回家，一杯牛奶麦片加两片面包，先睡午觉。
妻子信奉午睡最恰当的时间在午时，也就是11点到13点。她在女儿午睡的一个钟头煎炒烹炸，有荤有素，四菜一汤上桌。
田征虽不认可“子午觉”的说法，但，从时间管理角度看，妻子安排得当。
他有两回专程中午赶回家，妻子都在厨房忙。套着碎花围裙，一个灶头炖汤，一个灶头炒排骨，同时洗菜切菜，水龙头哗哗响，砂锅里咕嘟咕嘟，抽油烟机嗡嗡转，哪里能开口？
饭菜上桌，妻子又开始刷锅擦灶台。锅底的油污都要拿钢丝球使劲蹭，直到不锈钢亮得能照出人影才罢休。厨房和卫生间这两处，妻子有奇怪的洁癖。年轻时，因为他洗完澡，没在地巾上站一会儿，吸干鞋底的水渍，踩湿了洗手间地面，还和他闹过几回小脾气。
不知何时起，妻子承担了一切家务，曾经他也是感激的，不过，很快习惯了，习惯妻子的省心。
08
晚上也没有机会。
妻子做完瑜伽后，要去遛狗，总与邻家的女人相约一起出门。
田征好奇，“小狗天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需要专门去遛？”
“白天它都是自己在家，晚上要是不让它找朋友玩，那多寂寞。”
它的朋友一只是小比熊，另一只是大金毛。三只狗乐不可支地在小区中心的草地上雀跃，田征本以为在遛狗时可以顺便聊聊天，跟着出去过两回，结果，从出去到回来不是听妻子跟人不停打招呼，就是自己满足邻居们的好奇心，回答各种提问……
回到家，衣裳塞进洗衣机，又该去接孩子了。晚十点，女儿熄灯后，妻子没有任何迟疑地躺到床上，茶色真丝眼罩遮住半张脸，不到十分钟，便呼吸均匀，静静睡去。
游说的话在心里酝酿了好几周，还没找到机会和妻子开口，老许那里，先传来谢霏最新消息，她在申请出国留学。
绝不能再等了。顾不得心里酸涩难言的滋味，田征直接电话约妻子下午抽空见面。
妻子竟然没多问，一口应了。
日头刚偏西，田征先一步等在距离妻子单位两个路口的茶馆单间。
妻子笑眯眯地推门而入时，田征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
他决定开门见山，先承认错误，再陈说利害，田征有信心，作为利益共同体，妻子会配合自己的。
“老婆，我要向你检讨……”最难是开头，一旦铺垫好第一句，接下来流畅了。虽然始于见色起意，但，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拒绝主动投怀送抱的姑娘？
田征遵循“假话不要说，真话不全说”原则，重点突出维护家庭，追回损失的决心和态度。详细描述谢霏的主动和狡猾，一带而过卿卿我我的甜蜜。结尾部分隐去谢霏的不安于室，塑造一个幡然醒悟的自己，“理智一回来，我就后悔了，就是没想好怎么面对你……为了咱们的家，我左思右想，还是对你坦白……”
妻子的微笑僵在脸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只盯着茶台，假如不是呼吸越来越重，搭在桌沿的手臂不易觉察地颤抖，田征会以为她压根没听清自己在讲什么。
09
田征终于讲完要说的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普洱早已晾凉，连喝两杯后，他才留意到，对坐的妻子今天涂了唇膏，打了腮红，凝固的笑兀自扯住嘴角向上提，表情有点别扭。
竹帘缝隙挤进一线一线的日光，切割着一室沉默。
田征欠身给妻子换了杯热茶，绕过茶桌，坐到妻子旁边的靠背椅上，侧身注视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探问，“生气呢？一开始，就是喝多了，昏了头，没想到她就赖上了。”
还是沉默。
“老婆？我以后肯定不会再犯傻，这次，我已经联系了律师，”他的手覆上她的，“你只需……”
妻子仿似噩梦里惊醒的人，一哆嗦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就转身向门外走，一面说，“不用你找律师，我找严乐，你配合就好。”
严乐是律师，和妻子是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田征是担心妻子怕丢脸，不肯求助熟人。没想到，她比预计的还要平静，本以为，至少会哭一哭，捶他两拳。
第二天一早，严乐推荐的律师就给田征来电，约时间核实细节，落实证据。
律师离开后，田征开车去到谢霏的公寓楼下，车窗放到一半，抽了两根烟，心里说不出的怅然。想想，给出去又要回来，有点小人行径，但谁让谢霏的确有错在先？
没想到，被告不只是谢霏，还有田征自己。
妻子起诉离婚，作为无过错方，她要求精神损害赔偿、分走大部分财产，还要房子和女儿抚养权。
田征欲哭无泪地听着律师一条条举证，那都是自己一五一十亲口交待的，证据确凿。
调解时，田征还想努力挽回——
“我是被人设计才入局的，为什么一定要离婚？”他瞪着红眼睛追问。
“食色性也，换个男人就一定比我做得好？”
……
妻子一句也不答，像个局外人一样冷漠。
倒是严乐在一旁冷笑，“别人不一定比你好，但一定没你蠢！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你交代自己出轨，跟情人恼了，还想老婆给你出气？但凡你有一点顾虑她的感受，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