怏然自足
王羲之的《兰亭序》,书法遒媚飘逸,字字精妙,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其实,不光是其书法光照千秋,《兰亭序》本身,就是一篇文辞流美,立意深刻的精彩文章。
《兰亭序》中有一句:“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这句“怏然自足”,千百年来一直是个公案。因为“怏”,是“不乐的样子”,我们常说怏怏不乐,怎么会“怏然自足”? 于是,很多人就将“怏”训诂为“自大的样子”,也有学者认为通“盎”。还有的人认为“怏”是“快”字写错了,应该是“快然自足”。《晋书·王羲之传》中收录《兰亭序》的时候,就直接写成了“快然自足”。
看了这么多学者的研究,我比较倾向于“怏然”是“快然”的误写,因为其他的几种解释,都没有找到另外的例证,所谓“孤证不立”。而“快然自足”这个词,在三国两晋时期倒是常见,比如三国魏嵇康《答难养生论一首》中:“渴者饮河,快然以足,不羡洪流。”晋袁宏《后汉纪》卷十八《孝顺皇帝纪》中:“夫饥而思食,寒而欲衣,生之所资也。遇其资则粳粮缊袍,快然自足矣。” 与他们差不多同时代的王羲之,在文章中用到“快然自足”,是很自然的事情。
虽然知道了“怏然自足”最可能是“快然自足”的误写,但我却觉得“怏然自足”,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说不出的美。 真正的自足,恰恰不是那种狂喜,喧闹,而是一种蕴含在内的平静的喜悦,这种自足,在外表看来,恰恰是“怏然”的。
从《兰亭序》整篇文风,恰恰有“怏然”的意味在里面。 王羲之的《兰亭序》,是公元353年(晋穆帝永和九年)农历三月初三,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与名流高士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举行的雅集。大家排座在溪流边上,饮酒赋诗,各抒怀抱,最后抄录成集,公推王羲之写一篇序文,即《兰亭集序》。
王羲之先是描写了宜人的环境,和畅的春风,以及众人的饮酒赋诗的盛况,真是人生至乐,但笔触一转,却由良辰美景、流觞畅饮,而引发出乐与忧、生与死的感慨。在文章中,王羲之说到,当欢乐满足的时候,却不知道生命渐渐老去,以前所为之欣喜的,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陈迹”,况且寿命长短,全凭造化,最后终归于消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王羲之由对集会的叙述,最终引发对生命的意义的终极追问与思考。
我想,他当时的“乐”,一定是带点“怏然”的。
其实,在其他民族,也产生过类似于王羲之的感慨。
英语中有一句谚语:a skeleton at the feast,即“宴会上的骷髅”,现在的含义指的是“扫兴的事”,其实,这句谚语来古埃及,古埃及人在重大宴席上都要放一具骷髅,以提醒人们在宴饮的快乐中,不要不忘苦难和死亡。这和王羲之在集会的“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的时候想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想到“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恰好相合。
真正的乐,恰恰是带有一点“怏然”的。
“怏然自足”,这四个字,我觉的恰恰巧妙地浓缩了《兰亭序》整篇的意蕴。
这种意蕴,孔子也早就提到了,他在《论语·八佾》一篇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