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天早上，雨停了，地里太湿，不能干活，望成去了镇上。中午吃完饭后，望成睡到了下午四点。张敏莉来到二楼，她非常生气，“望成啊，你能不能快点起来？你也太懒了。我一天经营饭馆，还要接孩子，还随时跟你到高崖坪务地。可你一天看着什么书，考着什么试，还天天叫唤累，你就当我是铁人啊？”
望成翻了翻身，揉了揉眼睛，极不情愿的起来了，“哎，我说老张啊，你不要再说我懒了。我一天务地，还要自考。这些天我一直熬夜学习一帆给我的《传习录》，简直太好了。所以嘛，中午有时候乏得很。”
“少说你那套，生活总得过么，柴米油盐重要还是你说的那些重要？过时了么，现在不是学习看书的年龄了。你下来给我帮帮么。”张敏莉不情愿的说。
望成洗了脸，坐到张敏莉跟前，“我说啊，怎么老感觉提不起精神。你说，比我年龄小的人，孩子都十几岁了，我却仍然是面临断子绝孙的困境，我真是没一点精神了。”
张敏莉突然咆哮起来，“你没精神，你知道我有精神吗？你可知道，这几年，我中药西药连一天都没停过。跟你成的时候，还有点积蓄，现在都花完了。每次不是什么B超彩超，就是什么化验，中药都吃了快一汽车了。我的苦，你可想过？”
望成跟着站了起来，“张敏莉，我知道，你确实是苦。可是，你想想，这都是你以前的历史遗留问题，你总不能把这些都归咎到我身上吧。如果生育上我有问题，我就自己去看了，根本不需要给你摆功劳。”
“我的历史遗留问题，你是知道的。生孩子的事情，不能全怪我一个人，肯定是和你成了，我才要生孩子的。再说了，我早就给你说过，你有能耐，你去外面去生。”张敏莉站起来。
望成怒不可遏，“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对我一步一步的进行道德绑架！”
张敏莉指着望成，“和我开始认识那时，你快要不行了的样子。这几年，我忙里忙外，带你去医院看病，给你按时做饭......把你救活了，你就针对我来了。”张敏莉还不解气，“都是听了你的，才将我弄成这样了，早就应该到大医院去。”
望成气的直跺脚，他发疯死的朝张敏莉一脚，“这怎么都成我的事情了！怎么是你把我救活了！”
张敏莉一把将望成推到床边，“去年，你将我的胳膊弄断了，你又要弄断一条吗？”
此时，两人撕打在一起，直到望成不还手了，张敏莉才罢了。望成收拾了几件衣服，骑着摩托又去高崖坪了。
......
这个星期五晚上，一帆回到了老家，吃过饭后，他如约来到了望成家。望成赶紧给一帆发了支烟，叫一帆上炕。
寒暄过后，望成说道：“一帆，这几天我心情太不好了，我和我妈说了很多，但仍然无济于事。我就给你打了电话，眼巴巴的盼望着你来啊。”
“我想你应该是关于孩子的事情吧，有时候你就想不通了，不知道该怎样，是吗？”一帆说。
“大体是，但不完全是。我努力在用《传习录》中领会到的感悟来解决事情，但似乎无济于事。所以我就想到了你。”望成已经给一帆泡好了茶端在炕桌上。
然后，望成将和张敏莉吵架、打架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了一帆。
说完后，望成看着一帆，“一帆，我想说的是，我一旦愤怒起来，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嘴和手，然后就破口大骂，并且还动手伤人。事情过后，我会后悔很长时间的。当然，张敏莉骂人也确实可恨。”
停顿了几分钟，望成低下头，“一帆，我其实非常害怕我自己，我怕的是，万一我在气愤冲动至极，做出后悔终生的事情，伤害了别人，伤害了自己。比如，几年前我把腊梅伤害的不轻。”
一帆喝着茶，“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表面上看，是你和张敏莉打架的事情，而你更纠结的是，你总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嘴、自己的手，是吗？“
望成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一帆沉思了片刻，”那我就说说我的感受吧，不一定全对。望成，你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我也有啊。古人有言：‘磨砺当如百炼之金，急就者非邃养’，意思是修炼自己的内心要如提炼真金一样而千锤百炼。王阳明也感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之贼难’，他说‘人需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意’。望成，你想的有点简单。其实啊，修习身心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啊。自从拜学儒释道大法以来，我就立下了志向，将学习、工作、劳动、处事等结合起来，一心追求圣道。所以啊，你不要沮丧，不要灰心，慢慢来啊。”
一帆抬着头看着屋顶，“我说的第二是，你要弄清楚所面临的事情的本质。要给自己一个空间，冷静下来，然后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认清矛盾的根源。比如，张敏莉生孩子困难，固然是她的问题。但是，一开始你是知道的啊。既然你知道，你应该设身处地的想想张敏莉的心情和难处。就像以前我给你说的一样，或许，今天的事情是过去的累加。所以，待到心平气和之后，试着和张敏莉多多沟通，实时化解遇到的困难和分歧。如果确实无法沟通的，或者看法不同的，可以搁置争议，而朝有利和共同的方向发展。要记住，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学会忍辱，忍辱可能是无可奈何，但也可能是积蓄力量！忍辱是修炼身心，通往圣道的必备功夫！”
一帆说道：“望成，我现在问你。假如，你在街上或者路边碰到一个女人，他指着你破口大骂，你会歇斯底里去上前对骂或者动手打他吗？”
望成想了想，“如果碰到这样的情况，我可能也会大骂，但应该不会去动手打她，也不会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吧。”
一帆点了点头，“那就奇怪了，为何你对一个陌生人反而没有过多的伤害欲，却对自己身边的亲人，动不动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对其进行伤害呢？我要说的是，你我都一样，总是对另一半投入太深，从思想上、生活上以及各个方面，自然而然的将另一半视为自己的全部。而一旦出现问题的时候，你会有种被欺骗感、被抛弃感，甚至有种屈辱感，加上你以前的自卑情节等等。这时，你的愤怒就出现了，当对方说话方式不对或者处理方式不当时，更加加重了你的愤怒，此时你会变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智，进而动手伤人了。所以，这确实是可怕的。”
“一帆，你说对了，我正是这样的心里。那你怎么知道的？”望成看起来很兴奋。
“望成啊，我给你说过，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而我之所以没有骂过郑丽洁是因为她很有教养，性格也不错，我的愤怒总是被她化解。”
一帆喝了口茶，“和周婷结婚后，我将其视为唯一，但她的行为很令我十分伤心和无奈。终于，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进而破口大骂。此时，周婷更是火上浇油，将我骂她的话全部告诉了她家人，得知这种情况后，我更加愤怒了，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歇斯底里的谩骂。所以，即使离异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异常愤怒。但是，当得知周婷很快就找到了意中人，并带着中意人到处给人‘宣布’时，我立马冷静了下来。我才意识到，她和我已经是陌生人了。当然，我也就没有任何愤怒了。”
望成不停的点着头。一帆继续说道：“望成，佛法中的‘缘起性空’告诉我们，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因缘和合的产物。‘空’不是没有的意思，而是任何事情都不是不长久的。正常来说，这个世上，我们最亲的人就是父母，但父母终究也会离我们而去的。所以，说到底，任何人、任何事，其实都不是不长久的，也是靠不住的，一定要认识到这些。”
望成给一帆散了支烟，“你说的这些都是很深的，哲学化的东西了，道理我大体懂，但毕竟做不到啊。”
“望成，其实我正在按我的理解，来回答你的问题。我说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试着给自己、给对方留有一个单独的空间和距离，和我们的亲人拉开一个合理的距离，站在一定的距离来和她相处。我想，咱们无法控制自己、歇斯底里的毛病会不会有所改善？这就是我说的第三个方面。”一帆说完，望成点了点头。
“这第四，我想，咱们这种情况，其实和咱们从小形成的自卑、敏感有很大的原因。这种过强的自卑情结任其发展下去，会造成非常极端的思想，这也是你无法控制愤怒的重要原因。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方面的问题，就是你呀，记住，和女人尤其是在和媳妇相处的过程中，尽量不要讲理，只需点到为止即可。要有宽大的胸怀，在家庭生活琐事之中，有些时候，对也是对，错也是对，家庭之中不是讲理的地方，是理解、包容和退让的地方。”
一帆继续说道：“望成，我说的第五是，其实，你我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很多道理我们都懂啊，我们知道发怒进而骂人、伤人都是非常不对的，但为何就是做不到基本的冷静呢？其实，按王阳明‘知行合一’的说法，知和行是一体的，是一回事情。如果道理我们都懂，但就是做不到，说明我们其实还是不懂理，说明我们还是自以为是的‘懂’，而非真懂。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的理解是，我们将学到的东西在适当的时机进行实践，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吗？所以，只有将道理和实际行动‘一体化’起来，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进而进行真正的‘致良知’。”
“所以，望成，从此，要彻底管住自己的嘴，自己的手，彻底打消骂人、动手的不良习惯，万不可再伤及无辜，这是原则问题！”一帆看着望成：“望成，你要记住，对任何人，包括亲人，打骂就是犯罪；打骂就是伤人害己；打骂是将有理转为无理的唯一方式！”
“一帆啊，刚才你的分析，我真是醍醐灌顶啊。我知道了，就是要做到一是认清所争论事物的本质根源，多沟通联系。二是和对方保持适度的距离。三是要自信宽容。四是彻底管住和打消骂人、动手的行为。我也会认识到打骂是犯罪，是伤人害己，是将有理转为无理的唯一方式。”
“一帆，怪不得‘朝闻道，夕死足矣’，今天的我，突然豁然开朗，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望成高兴的手舞足蹈。
“望成，我其实也是慢慢的在思索，不断的在顿悟。更重要的是，只有经历了无数次的绝望，你才会柳暗花明。其实，我和你说了很多，我的感悟不一定是对的，我只是在和你分享我的感悟。这不是我在谦虚，而是事实如此。”一帆说道。
“一帆，既然话说到这里了，不瞒你说，《传习录》我是第一次拜读，但佛法我早也有所涉猎。我想问你的是，你说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望成带着渴求的眼神看着一帆。
“望成，那你的感觉是有因果报应吗？”一帆问道。
望成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我起初是相信的，我妈也常这样给我说。我当然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也相信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但后来，我对因果报应发生了怀疑，比如我，我对腊梅的伤害，当时听了李爷的话，也出了很多钱，事后也进行了忏悔。但是，我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这个报应也太大了吧。相反，咱们村的李向伟，我到镇上才知道了，他是欺行霸市，欺软怕硬，甚至无恶不作，但他富得流油。所以，现在啊，我对因果报应发生了怀疑。”
一帆也笑了笑，“望成，你真够心细的啊，把咱们村这些人都拿上来论证了。其实啊，我的感觉是，因果报应到底有没有，这不是我关心和感兴趣的事情，我感觉这与我无关。”
“那是为何，一帆。”望成瞪大眼睛。
“望成，如果你真相信因果报应，那无形之中，你的日积月累的为善、修善，就是为了得到善报吗？如果你的为善是为了得到善报，那你的‘善’就有目的性，也就不是真正的善了。而真正的善，就是无相布施，就是致良知，这是发自你内心的善。换句话说，我们做任何事情，应该做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或者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孔子说过：‘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也就是说，你本来为了‘尽仁’而得到‘仁’，这有什么可怨的？”
一帆看了看望成，“所以，我从不去思考、追究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我只是尽力做到知行合一从而‘致良知’。如果你非要让我解释因果报应，我觉得，你尽心尽力、竭尽全力去做好每一件事，做到问心无愧、无怨无悔，这本身就是给你最好的回馈。因为，正如《雾都孤儿》中说的：‘没有什么比追悔莫及更令人懊丧的了’。所以，孔子说的：‘求仁而得仁’，这或许就是对因果报应最好的回答。”
望成异常兴奋，“一帆，我好像听懂了。一是有没有因果报应，真的不是我们关心或者求证的事情啊。二是既然我们‘求仁而得仁’，还在哪里找因果啊？”
一帆非常赞赏的看着望成，“对对对，望成，正是这样。”
望成满意的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哎，一帆，还有，我求子心切，这总是正确的吗？一辈子盼望个老婆，盼望个娃，这应该没错吧？”望成问道。
“没错啊，谁说错了。”一帆说道。
“可是，我就怎么这么难啊？”望成说。
“是啊，有些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就是非常容易；可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很难啊。”一帆说道。
望成叹了叹气。一帆说道：“望成啊，就像我刚才对因果报应的理解一样，你用最大的努力，尽心尽力去做，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很多事情应该都会好起来。”
一帆说道：“我还有一些感悟，说给你听啊。”望成点了点头，一帆开始说道：“其实啊，谁都缺钱，谁都爱钱。你因为没钱，不得已而辍学。而我，因为没钱，不知受了多少苦。我的弟弟妹妹都是因为没钱，才辍学的。”
一帆看着望成，“望成，我并不理解和赞同金钱如粪土之类的话，那些话是针对已经有了足够钱的人而言的。在我看来，钱很多时候等同于生命，只是要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一帆长叹了口气，“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跟着自己的情绪和业力在走，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是跟着自己的习惯或者潜意识在走，所以我们是不由自主的，但我们并没有感觉到，比如愤怒，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等，这些以前咱俩都有过探讨。而实质上，我们要实时观看我们的潜意识，如果潜意识来了，我们要走在前面，及时进行纠正规劝，这也就是修行的意义。”
望成点了点头，“一帆，你今天这样一说，我心里宽松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