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苦难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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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一种说法,上辈子做了亏心事,这辈子就会得到惩罚。也就是说生活所有的苦,都是因为上辈子没积下德。
所以人心要向善,一来免入阿鼻地狱,受油煎火烤之苦;二来为下辈子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有个顺畅人生。
有时做了坏事的人没得到惩罚,说反而会应在子孙身上。这个说法最让人惧怕,类似诅咒,祸及子孙。
王阿姑一辈子受尽了所有磨难,人生三大悲剧,王阿姑一样不少。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村人私下议论必是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才会这么凄惨。
王阿姑两岁时,父亲因病去了。母亲还很年轻,哪里守得了寡。不到两年就又嫁到别村,把王阿姑留给了大伯伯母。
大伯家生活也不宽裕,自己就有四个孩子,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伯母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她看,有时火大时还会打她屁股。
王阿姑就会模糊地想起妈妈,那个搂着她亲昵地喊宝宝的女人。听伯母骂自己时说她嫁在隔壁村,有时大伯会说起那个男人叫周军。
在一次又被伯母揍了一顿后,已经五岁的王阿姑,凭记忆与机灵离家出走找妈妈去。她问了路人那村的名字,就沿着大路直走了过去。
到了村口有人问她:你是谁啊?来干嘛?
王阿姑大方地说我来找妈妈。那人又问:你妈妈是谁?
王阿姑眨了半天眼,没想起来妈妈的名字。舔了舔嘴唇,说:“我妈妈就是我妈妈啊!王村嫁过来的。”
那人思忖一会,领了王阿姑去周军家。她妈妈被突然出现的王阿姑吓到了,迟疑了一会才过来抱住她。眼泪顺着王阿姑脖子流到了心口。
周军很善良,看到机灵的王阿姑可怜的样子,同意把她留下来。从此,王阿姑就与母亲同吃同住,积极勤快地带弟弟妹妹,做家务。
她从来没给妈妈惹过麻烦,周军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继女。能干聪明,心眼活泛,很是为家里出了大力。
2.
王阿姑出嫁时,周军亲自送到她夫家。拉着女婿吴子文的手,再三叮嘱要善待她。她是个命苦的孩子,以后就拜托你多多照顾!
王阿姑与妈妈在一旁眼泪涟涟,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家。她再也不是寄人篱下,不必仰人鼻息。周军视如亲生,毕竟不是亲生,自己要知进退,懂分寸。
吴子文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但勤快有能力,在生产队当队长,很受人尊重。
夫妻俩都是干活拼命的人,家里很快红红火火。王阿姑好生养,先后生了两儿一女。
那时候缺粮,家家都揭不开锅,但王阿姑家常有稀粥红薯等食物糊口。一来吴子文队长的职务之便,二来王阿姑厉害。
王阿姑下地不穿自己衣服,都穿吴子文的。宽大松垮,下摆往裤腰一扎,超大布袋就成了。地里能吃的全往里面塞,蕃薯白菜豆子谷子……一样也不放过。
若是而人要检查,她就拿出泼劲来:你是想看我大奶子不?凭什么让我撩起衣服来!就是想占我便宜!
为免落个作风问题,来人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公家的东西,又不是谁一个人的。社员们没意见,他何必做坏人。
那些年倒也过得平安顺遂,饿死很多人的年代,他们倒无伤无损。反倒过了大饥荒,吴子文病倒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吴子文总是咳几声。慢慢地人也开始瘦,直到瘦成皮包骨。王阿姑才强拉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
癌症对于刚填饱肚子的人来说,是个很陌生的名词。对它的了解并不深刻,连医生都还认知不全。
吴子文回来照样该干嘛干嘛,喘不过气了,就在地里休息休息。谈不上休养,就这么熬到油尽灯枯。
临终时死死拽着哭得几近昏厥的王阿姑的手,请她一定照顾好三个孩子。
那一年王阿姑三十二岁,大儿子十三岁,二儿子十岁,小女儿七岁。未来有多苦,一眼望到头。
发送了吴子文,王阿姑搂着孩子们哭了一夜。从此,她又一个人战斗了!命中注定她总是一个人!身后就是悬崖,纵是身前刀山火海也退不得分毫。
王阿姑擦干眼泪,第二天就扛着锄头下地了。她红肿的眼里全是无所畏惧。
一个女人三个孩子,日子苦不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但王阿姑就有本事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人,哪会觉得能伸直腰杆走路,能动手得到想要的东西的日子是苦的。
王阿姑走路都带风,个子不高,能量很足。孩子们除大儿子斯斯文文外,另两个也是很厉害。小小年纪就跟在地里刨食。能吃的东西,哪怕一条白菜根都藏起来带回去了。
孤儿寡母也没人太较真,日子倒也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下来。
3.
一眨眼大儿子成年了,十八岁那年县里征兵,他全面通过。光荣地穿上军装,远赴他乡当兵去了。
光荣之家的小牌牌,在门上一挂就是好几年。冬去春来,寒暑更替,儿女长大成人,王阿姑的日子也慢慢开始好起来。
好日子过了七八年,老二也娶了邻村的姑娘,过得和和美美。
坏消息又传来了!大儿子好端端在部队上受了伤!
原来大儿子擅吹拉弹唱,文笔又了得,非常活跃。到了部队上,很得领导欣赏。在几次重要活动上,露了几手。被上级看上了,于是来跟他连队要人。
连长妒才,平时清高的大儿子,不太待见小肚鸡肠的连长。这关键时候,连长就给小鞋穿,找各种借口拖着不放人。
大儿子急出一脑门子的包也没用,就有人点拨:你装下病,不给连长干活,他明白你的决心,说不定就放了。
他就真的装病不干活,连长不明就里,以为他真病了。还请人把他送去了军医院。医生过来问他什么病,他胡诌了一个:腰痛。
医院翻来覆去地检查,除腰椎劳损没什么毛病。但看他情真意切的说腰痛,又不得不重视。没有先进检查设备的年代,最后专家组决定开刀活体检查。
上了手术台,大儿子后悔得快疯了。但又不敢说自己撒谎,军法不容啊!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缝。按现在来说这已经算草菅人命了,查不出病就开刀的事也太荒唐。
好死不死还给他碰上医疗事故,手术过程不知碰了哪根神经,差点整了个半身不遂。幸好全力抢救和后期调养,最后落下跛脚的毛病。
老大差点真疯了,整个状态非常不好。提干泡汤了,人还整成残疾,他怨天怨地怨命运。
王阿姑收到信的时候,已是术后一个多月。她哭天抢地,在家咒了那连长一个星期,安排了家里的各种事务,与老二收拾行李准备去探视。
却又收到第二封信,老大说他请了假回来探亲。算算日子几天之后就到了,于是又火急火燎地做接待准备。
4.
老大回来时居然带了个姑娘,王阿姑与老二都惊呆了。不是说残疾了吗?怎么还有对象了?
不到一分钟,两人看出了问题。老大走路一瘸一瘸,那姑娘连瘸都不能瘸,全靠老大扶着才站直了面对他们。
王阿姑与老二忙扶了这二人回去,儿子几年一次的省亲喜悦,被他一拐一拐的脚步踩碎了。泪水噙在眼里,笑意挂在脸上,关切含在嘴中,疼痛藏在心底。
老大笑盈盈,像什么也没发生。大声与左邻右舍打招呼,问候长辈。家里来来往往都是来看他的人,问东问西,殷殷切切。
老大都一一详答,把服役省的风土人情说得活灵活现。还把不远千里带回来的特产,拿出来招待乡亲们。
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了几日,才又慢慢归于平静。那姑娘始终躲在房里不出来,很害羞很沉默。
老大跟王阿姑与老二说了,先别问,等有空他会说的。三妹大学快毕业,请了几天假回来看老大。老二媳妇与三妹就常常去陪陪她,说会话。
等家里一清静,老大就把家人集齐,向大家交待了来龙去脉。
他受伤的事信里已说过,不重复。主要说这姑娘,她是部队上领导的女儿,在医院治疗期间认识的。
她被报复她父亲的流氓用刀砍断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也受了伤,所以站立都难,更别说走路了。
两人在医院相处这一个来月,发现性情很相投。就恋上了,到出院时,难分难解。想想自己也残了,能有姑娘肯跟着已经不错。两人都有缺陷,谁也别嫌谁,何况还是领导的女儿,总归条件也不差,就这么着吧。
老大在部队上,已经在领导与她父母见证下同姑娘订了婚,这是带回来见家人。回去就把婚一结,算是完成个终身大事。以后就不作他想了。
王阿姑强忍泪水,儿子的故作轻松里全是心碎与绝望。那么标致能干的年轻人,就这样毁了。甚至毁了对生活的希望,放弃对未来的期待。
他自暴自弃得那么明显,无所谓的态度,哪有当年的意气风发。脸上全是懒懒的表情,嘲弄的神色深深地溢出双眼。
他说:“我就这样了,还能怎样?混个几十年,拿个退休工资就得了!残废最美好的未来,不过如此!”
王阿姑哭了,她懂他的无奈。曾几何时,她无数次这么无助过,无数次想放弃生活。她怨过命运,但看看还小的孩子们,又觉得必须拼一拼。为了他们的未来,吃什么苦,受什么罪,都可以承受。她的心里燃起熊熊烈火,指引她奋力向前。
但老大不同,他没有这团火,他经受不起。野心勃勃去部队想干出一个未来。在曙光微露时,却因为一个小失误,弄了个终身残疾,从此前途黑暗。
谈个恋爱,还碰上个残得更厉害的姑娘。他的生活到底要怎样才能过得有生气?王阿姑也茫然了。她能掌握好自己的心,却不一定扶得起匍匐在地上的儿子。
5.
老二咬着嘴唇望着这个他钦佩多年的哥,偶像倒蹋的震惊与不可置信,被掩盖在低头沉默的静寂里。
哥哥变了!说话有种怪异的阴阳怪调。他从细微的言谈表情间,甚至觉得哥哥找了那姑娘,是为了让他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惨。
哥哥并不是因为爱而要娶她,更多是因为愤怒。他恨让他变成这样的人和事,但他又无力回击。他对生活充满厌戾,又想让人觉到他的超脱与无所谓。他在焦躁不安与自卑中,建立起自己奇怪的生存论调。
他并不在乎那姑娘的想法,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想法。他只是要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局面,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惨,让家人看起来不至面子尽失。
老二体会到哥哥对人对事的冷漠与狂妄,却又装得谦逊平和。他是疯狂的,只是看起来平静。这些事摧毁了他的意志,回来省亲,于他只是一场表演。表演他的强大,表演他的无畏,表演他的一如即往的潇洒。
老二悲哀地看着哥哥,他不太能理解。但又似乎懂得,一个人在提干的大喜后,却遭到命运的打击。那种绝望从心里疯狂地侵蚀自尊,失去梦想与希望的人生,还有什么好努力。
家里气氛很沉闷,没有人来人往的时候,大家都不知说什么。都怕万一说错话,触及到老大敏感的神经。
时间过得很快,老大带着那姑娘又要踏上回部队的火车。王阿姑送他们上车时,想拉着老大的手说几句话。但老大抗拒地甩开了她,脸上冷冷的,并不见一丝不舍。
老二与媳妇把一些土特产帮他们放到坐位上,然后说了些一路顺风的告别话。
那姑娘操着普通话客气地感谢着,语言不通,她在的这些天,全靠老大翻译才说过几回话,平时基本都一言不发。
老大一直冷漠地坐着,对弟妹点点头,当告过别。对王阿姑也是不冷不热。没有熟悉的外人时,他一直是这样。在村民中谈笑风生的他,仿佛是另一个人。
王阿姑四人追着启动的火车跑了好远,直到看不见才停下来。她心里一抽一抽的,车上的儿子不像儿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可就是不像,也还是儿子啊!他重又离开了她的护佑,他的一切她再也帮不上忙。他的委屈他的痛苦,她都只能旁观。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给个糖就可以破涕为笑。他的悲哀太深了,深得她看不到底。
6.
王阿姑又开始耕作于田地,只是心里多了一层忧虑。像插在心头的刺,时不时轻轻晃动一下,引起一阵疼痛。
两年后,在老二当爸爸的大喜之日,王阿姑接到部队打到村部的电话。
老大没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留下一封信,然后独自出门去。等到战友们找到他时,已经不行了。他是从山上最高的悬崖跳下去的,摔得惨不忍睹。
信上只有一句毛主席的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王阿姑哭得晕厥过去,她的儿子没了!在她年近半百之时。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作过什么孽?儿时父亲离去,自己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才长大;嫁得良人,夫妻情投意合,丈夫却又甩手而去;熬到老了,儿女也全大了,老天爷还要夺走她一儿子。
王阿姑哭干眼泪后,楞楞地躺在床上看蚊帐顶。把从小到老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又一遍。
她找不出这辈子做了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如果当年偷生产队的粮食是罪,那小时候受过的苦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上辈子自己恶人?如果是自己十恶不赦,为什么要报应到丈夫儿子身上?
她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开始唠唠叨叨咒骂老天。这瞎了眼的老天爷,为什么不收了自己这个罪人去,要一再伤害她身边的人!
老二与三妹哭得眼睛通红,服侍着王阿姑。老二还要去部队处理哥哥的事,因为是自杀,实在有损形象。路途又远,又不是因公牺牲,部队上就不往家送了。
王阿姑这一躺就是一个多月,她的精气神仿佛被老大带走了。头发开始花白,眼睛也开始模糊。从前那么多苦难都没有打倒她,但这次毁了她的元神一般,她变得恍恍惚惚。
三妹开始寸步不离地侍候,她现在学校当老师,不能请太长时间假。所以后来就偶尔来陪陪,主要还是老二媳妇照顾。
王阿姑不忍儿女为自己受累,稍有点精神,就强撑着爬了起来。帮着在家干点家务。
等身体大好了点,又挑着担子下地去。就是精神再不如前,遇到人也不招呼,做事慢吞吞,神情痴痴的。村民们都很担忧她这样下去会出事。老二也劝她在家呆着吧,她偏不听。
好的不灵丑的灵,这预感真不是盖的。不出半年,王阿姑上山锄地,两眼一黑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把腿摔断了。
老二着急上火送她去医院,她还在担架上与人笑说:我以后可也是瘸了?我老大也是瘸子,他是被人害的,我不是人害的,我是自己乐意的。
糊里糊涂的话,让人疑她神志不清。治疗一段时间,她就非回家不可,不顾阻挠倔强地走了。在家养着终不如医院,最后真瘸了。
她拐着走路时,脸上总是有种很神圣的表情,像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
她越来越糊涂,常常半夜哭泣。说当年不该放大儿子回部队,明知那里有人害他。又说那姑娘是狐狸精,吸了老大的元气,老大才死的。
到她七十多岁时,已不认得人了。呆呆地坐在门口看着外面,也不言语。眼神空泛地望着,不知看人还是看天。
天上的云悠闲地飘着,与每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风自刮着,云自走着,故事在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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